他惹不起,躲得起。
可这不表示他厌恶他,只是每个人对世俗人情的理解不同,他羡慕这种人的身上有激情奋斗,永不言败的精神,可他做不到那种不顾一切,拼了命也要做成某件事的英勇无畏,生长环境教会他,凡事只出七分力,余下三分看天意。
打好基础,做好准备,然后顺其自然。
可毕衡不这么想,他整个人就似一团火,想要做成一件事情,就要努力拼博,不顾一切,他自己埋头往前奔不觉得累,旁人跟着他一起却觉得吃力,然后矛盾就产生了。
无论学习、生活,还是对人生事业的目标,毕衡都是那么绷紧了全身弦死莽到底的一个人。
崔闾累啊,他就一个小地方的乡绅,祖训还教导他们要低调,哪怕脑中想法再多,口嗨一下就完了,纸上谈兵一宿也算对得起两人的君子之交了,他打心底里就没想建功立业出人投地。
可毕衡觉得他埋没了,死活要拽着他往高处奔,两人明明差了十五六岁,可说起话来,相处间的融洽程度,都跟平辈一般,有种相见恨晚的喟叹。
那一年,毕衡是随老丈人一家到江州访友的,随行的妻女也都在侧,两人在滙渠县里的云岩山相遇,那山的位置,前面说过,就跟阻路的程咬金般,牢牢挡住了滙渠县的发财路。
他站在山顶扼腕,崔闾站在半山腰比划,两人同时生出一股子炸山引水的畅想,可那时江州所有的火药都掌握在五大家手里,民间压根买不着,就是衙里开单子申请用度,也有定额,一但超了就要引来五大家的管事调查,所以,畅想也就只能是畅想。
可崔闾这大胆的想法,叫毕衡觉得自己找到了志同道合者,不惜以官身折节下交,崔闾那时刚搬进大宅没多久,在失去独子的大伯和大伯母面前,活的异常苦闷,他要有选择权,他才不要这劳什子承位宗子名头,可他既然脱不了崔氏生来就带的枷锁,就只能在烦闷憋屈的生活里,找一些能让自己舒展的社交活动,毕衡这么礼贤下士的来与他交好,他感动之余,也报以最真诚的友谊。
可人向往火的光亮,火的灼热就也会烧死人,崔闾渐渐觉得毕衡有些过于
执着,无论对人对事,非黑即白,他忍耐了又忍耐,最后还是忍受不了他刚烈如火,一言不合就要跟人拍桌子争议个对错和子丑寅卯来。
那是个什么时候?
那是个五大家覆灭的最后疯狂时刻,崔闾恨不能藏起来,带着整个崔氏消失在五大家的眼睛里,可毕衡不啊,他看不得滙渠县的贫穷困顿,几次三番的上府城找五大家管炸药火引的人,说要炸山引水,并给出了崔闾酒后瞎七八乱画的引水灌渠图。
崔闾知道后,头皮都炸了,当夜就堵到了他家书房,两人在书房拍着桌子吵了一架,砸了一张书桌,踢碎了一缸鱼,不欢而散。
也就是那个时候,崔闾知道了一件事,五大家在江州的门庭是覆灭了,可他们在海上是有据点的,并且,在朝廷收复江州的过程中,五大家用来出海的海船炸毁数对不上号,报损上朝廷的船只,和五大家实际拥有的数量差着近一半。
毕衡在江州住的时间不长,多多少少也看出了其中猫腻,可他没有证据,崔闾几次三番差点被他带沟里去,就是知道自己家后山那块可能有问题,也不敢叫他知道,于是,两人直接翻了脸。
因着毕衡密函,朝廷那边也算是知道了江州这边暗中藏了东西,比如海盐场,比如那些失踪的海船,待收复江州后,江州府台的任用上就成了争吵的问题。
用朝廷空降来的人,一年没理清江州事务,年底税课汇账,一盘下去,竟然还亏空了。
后来,才心照不宣的换成了江州本地提拔起来的官头,也就是严修,这才让江州陆陆续续的,又成为了大宁税课上的缴纳大户。
毕衡呢?
回和州了,回去之后不久,他就被提成了和州总督,而他留在江州的丈人,带着他的妻女又住了些日子,这期间,他给崔闾来过信,信中绘制了和州风貌,那连绵的黄沙,一眼望不到头的空寂,以及风吹迷人眼的恶劣气候,无不诉说着他对江河湖海的渴望。
崔闾家祖上啊,收集过很多很多的地脉图,就算百年山川变幻,但大致水脉走向,他就是不出江州,也能从祖上珍藏的舆图上找到。
他一时又被毕衡身上那股子奉献精神迷惑了,就日夜翻找水流地脉以及山势勘测图,点灯拔蜡的又给毕衡开始了纸上谈兵般的讲解,并将可以引流
的地域,以及清理淤田和盐碱地的想法,一一述诸纸上。
这下完了,毕衡连夜带着他的信跑到京里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太上皇的青眼的,在那个退位朝权移交更迭期,硬是挤出时间召见了他,然后君臣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崔闾瞎画的水路图,没有得到太上皇的认同,倒是赞许了他天马行空很有想法的意思,当然,这话是后来毕衡告诉给崔闾的,反正那水路图画的不切实际,用太上皇的说法,就是实现不了,就目前的人力、畜力,以及生产力,样样都完成不了这样的大工程,又或者往后推个几十年,等国力上来了,或者可以一试。
毕衡啥都没听进去,他就只听见了太上皇最后一句的“可以一试”,然后,他又转道进了江州,非要请崔闾跟他回和州,说什么要让他过去进行实地考察,是了,太上皇说了,没有进行过实地考察就画出水路图的,就显天真透着傻气,想法是好的,但不可能实现。
然而“可以一试”的点评,让毕衡在绝望的空隙里看见了希望,他坚信崔闾有那个能耐,能帮他把水丰之地的水源给引去和州,为此……为此不惜以女许之。
他女儿那时候才多大?
十二岁,每次崔闾过他们家做客的时候,那小姑娘都羞答答的叫他叔,他跟毕衡以兄弟相称,那小姑娘可不得叫他叔么?虽然俩人实际也没差着几岁,可在崔闾心里,一日当了人叔,就是伦理上的长辈,毕衡那货,为了达到自己的目地,竟然把脑筋动到了女儿身上。
他那个气啊!
我把你当兄弟,你却要当我老丈人,甚至你连个及笄的女儿都拿不出来,弄个没长成的小丫头,完了把我哄去和州,不仅要替你累死累活的想折引水,还要帮你养女儿照看家小,你咋那么会算账呢?
和州总督,你干脆转行当卖货的掌柜算了。
年轻的崔闾思维跳跃,想像力活泛,他没往以后会有个总督岳父身上想,只感觉自己有被人占便宜的嫌疑,一气之下,就冲天发了毒誓,说他这辈子别说江州,就是滙渠县,他也不出,但有叫他踏出滙渠县一步的情况,就是毕衡指东他不往西的时候。
俩人再一次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