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礼半垂下眼,握拳凑近唇边,低低咳嗽起来。他先天不足,自出生时起身体一向病弱,秋冬天凉时略一受凉便会引发咳嗽。这两日天气陡然变冷,今晚又操心劳累了些,方才便已有咳意,只是碍于父亲正在沉思便只得强压下去,这会儿已是忍到了极限。
薛侯爷看着他咳得难受,额头细细一层汗尚未干,不由放缓语调:“你自幼体弱,不禁风寒。平日里总以养身惜福为要,那些外务便少操心些吧。”说着,从旁边架上取过一块素绢递给儿子。
薛崇礼又咳了几声,听得父亲关切说出“惜福”两字,本就泛着青白的脸上血色更少,苍白如纸,眉头一直紧紧皱着,眉心间印出深深刻痕,显得他更加老成了几岁。他应了一声“是”,接过父亲递来的绢子,轻轻擦去因走动而出的虚汗。
薛侯爷不曾察觉到他的异态,见儿子低了头沉默不言,知他心里也是涩苦难言。薛侯爷年已将不惑,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偏生他从小体弱,用尽了灵丹妙药也无大用,虽是个年轻稳重有城府能担当的,但心思极重,骨子里又极好强,即便在外事上于自己是一番极大的助力,却也极易耗损心神,病上加病。薛侯爷本不欲他操劳,训斥劝解都用过,奈何儿子自有主意,当面应了,背后却照旧样样操心,屡教不改。
薛侯爷看着眼前的儿子,又想到那个倔强冷硬更甚的女儿,不由心头苦笑,都说儿女是前世债,自己前生却不知欠下了怎样巨额的债务。
薛侯爷摇了摇头,驱散心头烦杂思绪,转回正事上头,他负着手在书房内踱了几步,沉思道:“沈元帅一向镇守边关,于帝王后嗣之事从不置一词,加上他年事已高,又是孑然一身,后继无人,与权势之争更是不相干,所以皇上这些年才这般放心他。如今咱们家在关卡上,奏请承嗣人的折子总被压下,又流传出那些风言风语,你祖母心急,便动了心思想借助沈家之力,可她不明白,若沈家一旦插手于此,便会失了圣心,到时候咱们家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他似想到什么,摇摇头,自失一笑,“今时不同往日,沈家人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薛崇礼压住咳嗽,沉默片刻,沉声道:“都是儿子无能,才让祖母和父亲母亲这般为难。”
薛侯爷踱步的脚一停,回头看着儿子,只觉得喉头干涩微苦,不知该如何开口,略停了一停,才安抚道:“你还年轻,子嗣上不必心急。况且这些事放在平时原也只是小事,只如今有人想用这拿捏我薛家,才将一件简单事弄得如此复杂。”
薛崇礼沉默片刻,转开话题道:“二妹妹此番惹怒了老太君,只怕是心里有怨的缘故。”
薛侯爷平静的眼中泛起波澜,他缓缓走回桌边,修长手指慢慢抚过那卷轴,又小心卷起,低哑道:“那些陈年旧事早已过去,又何需再提?她纵有怨气,也有我和你母亲来应对。你且放宽心将息身体,若是想关心妹妹,叫你媳妇常去看看她便是。”略停了一瞬,声音更沉,“她总不过一个女子,又能怎样?更何况如今这时节,也由不得她来添状况!”
薛崇礼沉默地听着父亲半是叹息半是坚决地说完,点头应了,半垂着的眼睛清晰看到那被徐徐卷收好的卷轴上淋漓的字迹,行草,比行书放纵比狂草克制的一种字体,因方向相反,只略辩得几个字,但仅凭这些已能认清内容,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父亲和那位沈氏姨娘的故事被长辈们严加封锁,自己只能凭着听得的只言片语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昔日情投意合的少年情侣,因祖父母早已定下与王家的亲事又不肯退亲,婚事无望下两人便一起悄悄离京,本想着一同远走高飞,却没多久便被寻回,薛沈两家亲未结成,却险些结了仇,虽经历种种两人仍是在一起,但也不免落得个奔者为妾的下场,最后沈氏更是受累于自己,催生伤身,在凄楚中香消玉殒。
这说到底也不过是桩内宅旧事,本该随着岁月流逝埋没在时光里,只如今因着这位二妹妹的回归,如石坠深潭般重又在知情人心中激起波澜。
从外书房出来,圆月终于钻出了重重厚云,柔美光辉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只是这个时节府上的人已经全没有了赏月的心思,薛崇礼挥退了小厮递来的灯笼,踩着月光慢慢走回了自己院子。
二少奶奶正倚着桌子敛眉沉思,老远听见咳嗽声,便启声唤丫头倒热热的参茶,自己抓了一件初冬时的石青色厚鹤氅,匆匆迎了出去。
薛崇礼背着手慢慢走过来,身上虽穿着绯色厚锦缎长袍,却仍给人一种衣衫单薄的感觉,二少奶奶忙将鹤氅披在他肩上,薛崇礼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扶住鹤氅,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屋。
屋里布置并不显奢华,一应的陈设布置都是暖润的色调,一眼望去似乎并不显眼,细细看来却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虽是秋季,屋角却已经放了火盆,热气穿过罩了薄毯的薰笼透了出来,给室内添了重重暖意。
薛崇礼只觉得手脚都暖热了些,胸前的沉闷之感顿时消散了许多,他解开鹤氅坐到锦榻上,穿桃红衫子的方姨娘立刻端着铜盆过来,薛崇礼盥手毕,着翠衫的辛姨娘又捧上细绢,他细细擦了手,又有最新纳的梅姨娘捧上一盏温热参茶,薛崇礼伸手接了,却连头都未抬起看她一眼。
梅姨娘心头不忿,两只雪白的凝脂玉手攥紧了朱漆海棠如意盘,左手上两只银丝缠翠的凤纹玉镯滑到腕间,叮咚作响,在静谧的屋内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