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在她面前实在是站得太久了……他到底在看什么啊……
嵇令颐难以忽视那束过于炙热的逡巡目光,后颈如板结的土壤般一点点僵硬起来,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殿下几时启程?”那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与嵇令颐想象中威风凛凛杀气四溢的凶狠战士的嗓音不同,他的音色如玉石般清冽润泽,勾了几分少年气的笑意,像早春时泠泠悦耳的山涧清泉。
很动听,动听到嵇令颐心一沉,顿时明了来人的身份。
弑“父”篡位,表里不一,挟势弄权,养不熟的白眼狼……这每一个词都是赵忱临亲自挣出来的“好名声”。
“公公刚才说……”
叶汀舟刚开口就被赵忱临轻飘飘地打断了:“抬起头说话。”
叶汀舟一顿,抬起头复述:“公公……”
“我让你抬起头。”赵忱临轻笑了一声,“听不懂?”
叶汀舟被赵忱临身上那从小如温养珍珠般蕴出来的上位者的慑人气势震慑到,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也许是在说嵇令颐。
嵇令颐缓缓抬起了头。
赵忱临让她抬头,可是等她真的照做后他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施舍过来,依旧笑吟吟地望着叶汀舟等他的下文。
第三遍,叶汀舟终于能把这句话说完整:“公公说明日便启程。”
赵忱临不置可否,抬腿转身往高驰那儿走去,只扔下一句:“那就预祝殿下一路顺风,布帆无恙。”
高驰早将正中央的位置留出来了,他曾多次向赵忱临示好想要借道陕北,可一直收效甚微,好不容易这次借由流落皇子的由头把这位难请的爷请过来了,自然是要多讨点好处。
正中的软塌上陈列着上等金丝软玉枕,蚕丝白编绫做底,上叠着玉带雨花锦罗衾,皆为寸锦寸金的稀罕物。可是赵忱临一撩衣袍旋身坐下,这塌上珠光宝气的俗物堆砌竟然被他冷玉般的气质压了下去,显得不过尔尔。
贵客到了,一流水的吃食这才呈上,紫金樽、碧玉觞、白瓷瓯,玉碟金盘素漆托盏,在这余烬未熄的硝烟中居然生出一种荒唐可笑的违和感。
叶汀舟牵着嵇令颐往上座走,才刚落座,赵忱临幽幽的声音又响起:“殿下怎可坐在那儿,东向为尊,理应坐在这儿。”
他屈起手指在软塌上不温不火地叩了叩。
赵忱临嘴上说着宴席座次尊卑有别,可自己仍然慵懒闲适地坐在上卿主位上,丝毫没有要挪动让位的意思。
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无论是刚才高驰兄弟还是现在的赵忱临都在试探叶汀舟的底线,看看这位流落民间的皇子皇孙到底是不是一颗任人拿捏的好棋子。
能堪当傀儡,那还能多活几天,如果在乱世之中学那些可笑的宁死不屈酸腐气,那就早点投胎等着赶下辈子吧。
没有本事时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叶汀舟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面不改色地走到赵忱临身边,委曲求全般在他身边坐下。
“既然如此,高将军倒是见外了。”嵇令颐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她夹着嗓子,硬是把清脆的音色挤出些矫揉造作的做派。
高驰眼睛一亮,他正愁着如何与赵忱临拉近距离,最好在杯酒言欢酒兴高至之时能把事情定下来。
既然那个没世面不懂规矩的孺人先提的话茬,他便打蛇随棍上,装作他一介粗人也不懂圆滑世故,乐呵呵地在沈忱临另一边坐下了。
这下好了,三个大男人挤在一起,兄弟情深。
赵忱临在嵇令颐说出那句话时深邃的目光便已经投射|了过来,而高驰兴高采烈地挤过来时他的眉头拧得更紧。
嵇令颐仍然在一旁做低伏小,跟一只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的可怜雀儿似的。
她瞧见赵忱临微不可见地往后仰了仰身体,略微离高驰远了点,顿觉心情稍霁。
这人看着就是一副琼枝玉叶的矜贵样,而高驰身姿魁梧壮实,许是忌惮赵忱临,更是连贴身软甲都没脱,血气伴随着汗味,挨在一起滋味一定很不错吧!
赵忱临拧紧的眉很快松开了,他状似无意地问了句:“殿下身边这位是正妻?”
叶汀舟正要开口应下,赵忱临手上转着酒樽,垂着眼瞧着那琉璃酒液在晃动中挂壁又落,慢条斯理道:“高将军有一女,原本……”
高驰眼睛一转,打量起了叶汀舟的表情。
前日盘问时叶汀舟对殷曲盼与天子之事了如指掌,对母子俩后续的生活也能自圆其说,更是搬出了玉佩这种只有本人才会知道的秘辛,就连资历颇深的进忠公公都点了头……一群人这才明白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天在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