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魔的确没有走远。他带着小眼睛,来到了昆仑山下的集市里。和仙境一般的昆山不同,这里显得热闹非凡。这里大多都是些个散修,靠着兜售些东西给昆仑时不时下山来弟子们,在宁静像是一块琥珀的昆仑湖畔,形成了一个热闹的集市。魔界之主沉默不语,带着小眼睛走过一个个摊位和店家,穿过花灯,灯光照在他冷峻的面容上,没有增添半分温度。魔族青年身形高大修长,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就算是收敛了魔气,眼神仍然有种野兽般的凶悍。每一个因为他低调奢华的长袍企图上来兜售的散修,都会被他的气势吓退。但其实,他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逛着街。小眼睛一声都不敢吭,因为它发现:主人在走神。魔尊的确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如果说魔界是永夜之地,那万魔窟,就是修罗地狱。那里终年弥漫着永不散去的黑雾,只有杀戮和吞噬。但是很不幸,几乎魔界所有低级魔族都在那里生活。万魔窟里面的食物极为匮乏,没有阳光,甚至连水都极为缺乏。所以里面低级魔族一诞生,几乎都是以互相吞噬为生。那里没有光,没有和平,只有掠夺和厮杀。这就是魔残酷的生存法则,想要活下去,就只有在里面不停地互相吞噬、不停地壮大自己,才能爬出万魔窟,来到真正的魔界。然而有一天,万魔窟里,一只最低级、最不起眼的小魔头,捡到了一个掉下来的白衣服小姑娘。她白白净净的,衣服干净,长得又好看。小魔头几乎立马就认出了她来——毕竟,他们小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以为他和那只红眼睛心地善良的小姑娘再无交集。一直到十六岁那年,他在地狱里捡到了她。小魔头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看着她,然而她身上的血液引诱着其他魔族的嗅觉,无数的黑气眼看着就要朝着这个方向汇聚。少年咬牙,飞快割开了自己手,让自己身上魔族的血将她身上的气息彻底掩盖,然后用衣服裹着她,把她背在了背上。那时候,他不过是万魔窟里最普通低级的小魔。哪有什么通天的本领?他没有好的功法、没有被人教导过哪怕一天,在万魔窟里,活下来已经是拼尽全力。小魔头从未从万魔窟爬上去过。小魔头是个卑鄙又贪生怕死的混蛋,但是他知道,她留在这里,必死无疑。他咬牙,看着万魔窟的万丈悬崖。小魔头都觉得自己疯了。然而,就这样,在万丈悬崖之上、在遍布魔气的万魔窟中,小魔头像是一条疯狗,护着她,愣是没叫他魔碰到过她一根手指。小魔头都不记得自己爬了多久,只知道把她丢上去的时候,自己瘫在地上不停地喘息,每一块骨头都像是被打碎了一样的疼。他永远会记得那时候看见魔界的永夜、呼吸着和万魔窟截然不同的空气。然后这个小混蛋愤怒地掐住了身边她的脸,把她的脸捏成各种形状。魔界的那场暴雨持续了很久,她被雨水一淋,睫毛颤抖,就快要醒过来了。他把她放在那里,想要去给她找点吃的。就像是捡到了一只小猫,迫不及待地想要喂饱她。小混蛋盘算得很好,在魔界养一只猫的确有点难,但是他多打几次架、多和其他魔族争几次,也不是养不活。但是他要走,她就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摆。小魔头有点得意。但是他从没哄过人,她又死不肯松手,小魔头只好很敷衍地折了一只草蚱蜢塞给她。她手里抓住了那只草蚱蜢,果然就不闹他了。然而等到他回去的时候,却看见了另外一个和她穿着一样衣服的少年。白衣少年,锦衣华服,正在对她嘘寒问暖。他们身后仆从如云,显然是误入魔界的世家子弟。他浑身是伤,龇牙咧嘴地缩在角落里,看着少女被那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带走。小魔头扯了扯自己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旧袍子,却只能在雨幕里,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万魔窟的低级小魔,连件蔽体的衣服都要和其他的魔撕扯争抢,此时正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他有过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冲上去、将她带走,告诉她,是他救了她。他将她带出万魔窟那么难,流了那么多血,小白眼狼,不许认错人!他想要往前一步,却发现,自己甚至连一双鞋都没有。他从前从不知何为羞耻,何为尊严。魔族都是这样的,天性就是烧杀抢掠,从不觉得自己会低人一等,只有着野蛮至极的生存法则。然而在那一刻,他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一个词:云泥之别。他要带她去哪里?回魔界么?高高在上的魔尊,那时候,不过是一个最低级的小魔,连三餐温饱都不足,明日能否睁眼看见太阳都未可知,朝不保夕、风餐露宿。就像是路边的野草,在魔界到处都是这样的低级小魔。不起眼极了。——能送给她最好的礼物,也不过是一只草做的蚱蜢。他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她那么好心,一定会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同情他的落魄,接济他、可怜他。不,这个年纪还不大的小魔头,最落魄的时候,什么尊严都可以放弃,甚至可以和野兽抢食、为一件衣服大打出手。可唯独在她的面前,不行。他可以是把她从万魔窟里面救出来的盖世英雄,也可以是威风凛凛救人不留名的侠士,唯独不能做被她同情的乞丐。他转头大步离去,在暴雨里再也没有回头。他想,下一次,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定要风风光光、体体面面,不能遍体鳞伤,不能狼狈落魄,最好一呼百应,最少也要像是他见过的那些威风凛凛的魔族小将一样。然后上前把她抢回魔族,给她金山银山、吃香喝辣。那时候再告诉她,是老子救你的,不要理那个小白脸了,跟我回魔界。那是少年的小魔头,最大的野心和梦想。后来,他做到了。他在万魔窟摸爬滚打、为了出人头地无所不用其极。他果然成了恶名昭彰的大魔头;她却已经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昆仑少宗主。她的本命剑,叫伏魔。命运好像给小魔头的梦想开了一个玩笑。他越努力,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远。一个正气浩然,一个恶贯满盈。他们之间只剩下刀剑相向。那只草蚱蜢,就埋藏在了岁月的深处,一年年地发黄、褪色。……小眼睛很安静地陪着自己的主人。它其实试图去安慰主人,用尾巴去卷他的手指。但是效果显然不怎么样,魔尊根本没有给小眼睛任何回应。
青年沉默地看着灯火通明的集市,显然心情降到了谷底。一直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燕雪衣!”魔族青年回过头去。她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真奇怪——明明是个剑修,但是她一着急,连御剑飞行都不会了。魔尊低头看着她,冷冰冰道:“怎么,怕我在这里大开杀戒,又要来多管闲事?”他转过身,大步离开。她不得不继续追,听呼吸声,都快跑断气了。然而饶是如此,她也紧追不舍,他不得不慢下了脚步。他充满恶意地低下头对她说,眼神阴毒至极:“你再跟着我,我就杀他们!”显然,他今天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根本没有半点的耐心。她喘匀了气,仿佛是怕他还要走,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燕雪衣。”她说,“我知道了,我看了他的记忆!”朝今岁抓住了他的右手,他的手里,是那只草蚱蜢。“是你么?燕雪衣。”魔尊嘴角露出了一个冷笑,一字一句道,“不要自作多情。”她不依不饶,“燕雪衣,你骗人!”他冷冷道,“那时本座忙着抢地盘,谁会管你一个小修士的死活!你在万魔窟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他本来已经释怀了,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她却又要翻出那枚草蚱蜢。仿佛在提醒他,那个万魔窟里面爬出来的小魔头,那个梦想何其愚蠢、可笑。她又想要什么答案呢?他想要大步离去,离开这个糟糕的,全是人修气息的地方。他要回到魔界,那里虽然只有永夜,却至少不会让他的心情变得更糟糕。他感觉到自己从未有那么心情愤怒的时候,他都怕再待下去,他会忍不住大开杀戒。偏偏她还不知死活地缠着他,不肯撒手。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穿过人群,还在喋喋不休:“燕雪衣,我记得,你的魔角我还抓过。”“你背着我的时候,我都想起来了。”……“你还趁着我睡着,咬了我一口。”他脚步一顿,终于停了下来,恶狠狠地瞪着她,丹凤眼好像恨不得将她身上的肉给刮下来。他朝着她步步逼近,一时间威压倾泄而出,“你究竟想怎样?”“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他步步把她逼到了墙角,嘲讽地看着她。又能改变什么呢?朝今岁却笃定道:“我知道是你。”他几乎不想再看见她那双眼睛,冷冷道,“你就当我良知未泯,坏事做得多了,总要做一两件好事来平衡一下。”“不必你如此挂怀,怎么,你难不成还要感激一只魔?”她轻声说:“燕雪衣,你承认了。”“是你,对不对?”“没有你,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在万魔窟里了。”他冷冷地看着她,眼睛里面一片血红,“魔族没有你们那么虚情假意,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和同情!”他不需要感激和同情,多年前的小魔头不需要,现在,更加不需要。那万魔窟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去掐她脸的小魔头,早就已经死了。如今的魔界之主,部下万千,是万魔之首。他恶贯满盈、杀伐果断。再也不是那个可怜虫了。他一抬手,就要挥开她去抓他的手。然而,右手上那只草蚱蜢就像是一道流星,飞了出去,掉进了冬季的湖面。他愣住了。他看见了她表情凝固了,仿佛是想不到他会把东西直接给扔了。她从未有过那么受伤的表情,眼睛发红,直直愣愣地看着他。他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是嘴唇开合,此时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就像是很久之前——小魔头天生冷硬,说不来软话,他说他要带她回魔界,被无数次拒绝、刀剑相向,就开始言语刻薄,满肚子的恶毒话。这就是魔的天性,就像是一把双面锋利的刀,就算伤人伤己,也不肯软和半分。他不敢看她的表情,不敢想她现在是怎么想他的。他不想听见她即将开口说出的话。那草蚱蜢飞出去的一刻,他们好像一瞬间距离又变得很远很远。远到跨越了千山万水。远到回到了最开始。不过,本来就该是这样。她天生就是正道修士,正气浩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而他,天生就是恶贯满盈的魔头,这一辈子,也绝无可能放下屠刀。他闭了闭眼。转过身,就要大步走去。就这样吧。就像是那只沉入湖底的草蚱蜢,本就不该留下。然而下一秒,他就听见了扑通一声。他转过头,就看见了那个纤细的身影,她直接跳进了寒冬腊月的湖里!她要去追那只注定沉入湖底的草蚱蜢。疯子!这个小疯子!湖上还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