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厉害!”庆忌诚恳又单纯,“受欢迎!”
在不咸屯住了这么久,就算是不敢在人前显现的庆忌也抱着狲腿蹭过好几家的喜席,没少听屯里人自夸不咸屯的闺女是“一家女百家求”……可对于伴侣求偶,在庆忌这个连伴生小马都没有家伙心里最羡慕的要属金环蜂王,每当金环蜂王在同族拥护下出巢的时候,庆忌都能看好半天。自从他来往送信后,庆忌发现林星火比不咸屯的人类更受欢迎,又因为林星火总是好声好气的招待他,还给他做灵食,于是知恩图报的庆忌眼里的林星火自动美化,他觉得只比金环蜂王差一点点啦。
就想庆忌总是在林星火面前夸阿年一样,在狲阿年面前也总是称赞林星火的厉害——他还把他的比喻喜滋滋的分享给了阿年,庆忌觉得自己也有点文化啦。
林星火抖一抖带了焦痕的信纸,她哪里受欢迎了?且不说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顽主,只说阿年信里反复提及的唐老四,纯粹就是唐东亭恶心人的手段。
上次庆忌从头跟到尾,他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好吧,不能指望小精怪懂那么多人类的弯弯绕绕,她用神识偷听的时候庆忌也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林星火努力平心静气,思量着是不是干脆回一趟屯里去,方师父在这里还算安稳,他的剧本都写了一大半了。
但就在新旧交替的七六年元旦,表明平静下的汹涌波涛突然翻了上来,平静局势瞬间被打破,一部名为《破裂》的电影突破样板戏的枷锁突然上映。电影是好电影,也成为了新一轮攻击的号角。
曾力荐方同俭回京接下献礼工作的那位教育部门的领导突然被剥夺职权,紧接着就开始强迫他接受批判。小三合院的门庭立刻冷落下来,警卫员也突然换成了文化组保卫科的人员。
方同俭的工作任务虽未被收回否定,那位林起云还又登门拜访过,希望方同俭能不受影响的尽快完成。但方老的心情极糟糕,直接将完成大半的剧本搁置,转而重新创作,但他新写出来的东西情节激烈,即便是林星火也能看出他是在以古讽今。
方同俭压根不掩饰他的不认同,甚至将反对、否定之意摆的明明白白,他自知此次恐怕不能善了,便在元旦后一周的某日饶有兴致的让小徒弟把桌子抬到后院,说他要画梅。
后院昔年栽种三颗名贵梅树多年无人照料,早已死的死、衰败的衰败,外面风雪交加,林星火不免劝说一二,但方同俭说雪中枯梅更有意境。
墨刚研磨好,还未等落笔就已冻住,林星火不动声色晃了晃手腕,又给方同俭换了一只毛笔:“您用这只。”
“好笔!”方同俭看那笔锋,尖锐非常,偏偏运笔时笔毛极有弹性,不免称赞一声,随即潇洒挥毫,一张崎岖萧肃的枯梅图跃然纸上。
“丫头,”方同俭头也不抬的作画,可嘴里却飞快的交代了起来:“把这张画带给你宁伯伯,让老头以后自己找人装裱,顺便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当初欠他的画算是还了,他欠我的烟以后见面时再给我点上吧。”
这话不祥,方同俭没有烟瘾,还让宁老以后见面给他点上?林星火瞬间想到了宁老在河滩农场时逢年过节总会点着两根宝贝烟不吸,而是插到土里,用来祭拜怀念逝去的战友亲人的事情。
“您……”林星火想说她保得住方同俭,可方同俭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别声张,听我说。丫头,你太爷和太奶奶都在莲池里给小辈藏了些礼物,这也是咱家的传统,兴致来了的时候会给家里留下点念想。我也给你留了,在我年轻时常住院子里的老梅树下头挖两三米的地方,但那些个字画古籍现在不成用……‘盛世古董乱世金’,还是你太奶有见识。”
方同俭像是低头作画累了似的仰仰脖子,没让水滴坏了墨迹,“师父知道你的本事,但起出这些东西的时候也要小心着,别被人发现了……好孩子,形势会慢慢变好的,你得相信才行!等天晴了,这些东西能保你像师父年轻时候似的顺心顺意的活,给你这些东西,师父没别的要求,只一个,别委屈了你自己!”
“你师父我一辈子任性,最后也要顺着心来一回——可能会连累你,连累不咸屯,所以你得尽快回去。”方同俭的声音又轻又缓:“幸好那些人的爪牙在雪省根基不深,多半还是会派个工作组——所以你要记住一个字:拖!只要拖过今年,应当就云销雨霁了……”
林星火心里又酸涩又无措,老爷子明知道黎明即将到来,可依旧要做这个殉道者吗?她忽然觉得即便自己是个修士,有着普通人无法企及的能力,但当身处时代浪潮中时,依旧无力如稚童。
“我替您看过荣伯伯了,他不会有事的。”话堵在喉咙里半晌,林星火还是选择先告诉他那位教育部老领导的事情。
方同俭的笔锋顿住,前儿那个林起云来的时候不是说老荣病了么,那些夺了他职权的人还不让他休息,日日要做检讨。林起云什么意思方同俭明白的很,不就是暗示他那些人要把老荣耗死么,唯有他完成的‘好’剧本能救老荣的命。
当时方同俭就冷笑了一声,冲林起云伸手要‘纲要’,说他不知道自己创作的本子合不合适,让林起云亲自给他规定个条条框框,他愿意照着写——林起云这样骑在墙头上的投机者哪敢留下什么把柄,没十分钟就灰溜溜的走了。
那日林起云可没再叫他“老师”,等人走后,方同俭就明白老荣活不长了,老荣的地位高又谨慎,这些年都没倒,那些人不敢对他用刑,但能折磨他的精神,老荣比自己还大几岁,哪能受得了。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人逼病了,然后很快就能生生拖耗死。
也正是因为这个消息,方同俭才决定破釜沉舟用手里的笔做最后一次冲锋——老荣按那些旧年不能提的老话应当是他的同门师兄,自少年起就被这个师兄照拂,才有了潇洒恣意的半生,一朝落难仍旧是这个师兄用尽人脉把他送去了雪省……那些方同俭被下放到百里无人戈壁滩上的旧识,十不存一。
方同俭可以不放心的丢下林星火这个小弟子,但他不能让荣老头孤孤单单的自己去死,无声无息的去死。
这回轮到方同俭喉咙堵住了,“你……”他想说你这孩子掺和这事做什么,可听到那句话时心里涌动的巨大欣喜又嘲笑他虚伪矫情。
“真不会有事?”方同俭搓了把脸,此时才发现被风卷的乱舞的雪花无一片落到他们师徒身上,甚至只压了条小镇纸的纸张也安安静静的铺在桌上,老爷子张口结舌,再一次对小弟子不是寻常人有了进一步的感知。
林星火见他不似先前沉郁,忙稍稍讲的细了些:“……夜里他们不让荣老睡觉,每隔半个小时必会叫醒老人家,白天还让老人家站着做检讨……我给点了些香,就是您用过的凝神香丸。还给荣老吃了两颗药。”林星火指指方同俭蜡黄的手,方老头突然嘿嘿笑了起来。
那种凝神香丫头给他点过,那真是比解放前不靠谱的话本子上的‘迷药’还生猛,当时正避开她这小管家婆点灯熬油写手札的方同俭一下子就睡着了,睡了足足八个小时,醒来后精神好的不得了,连昏花的老眼都好了不少。那可是补足精神的‘神药’!
“两颗同时吃,会不会黄的更厉害?”
“药力会更厉害一点,人会稍微有一点别的症状。”比如吃不下饭、喝不下水,持续有饱足感。
跟他这个一辈子随性散漫的人不同,荣老头板正的太厉害了,也不知道他一觉醒来多吃惊蒙圈,尤其自感精神充沛却一副黄病秧子的时候……方同俭突然想看极了。
随手在枯梅下画了几重山石,墨笔随意勾勒出几处黑点,黑点混沌看不出什么来,却带着长长的触角。“走走走,回屋去,冻得慌!”一面说,方同俭一面毫不在意的将画纸递给伸头看他画了什么的‘保卫’人员,“送你啦,同志。”
那人展开画纸,见就是棵雪里梅花图,许是太冷了,还画的越来越潦草,最后连墨点子都撒上了。那人撇撇嘴,没当回事,压根没注意到方同俭最后寥寥几笔的意境:“秋后的蚂蚱——蹦跶不长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