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魏人打扮,梳着留仙双髻,著青白间色绫罗襦裙,盈盈一握的腰间配着一串儿透亮的铜板,一看就是经常拿在手上把弄赏玩。
与周遭番人深邃的轮廓不同,她的眉目寡淡清秀,肤色如瓷。巴果每次看见她,总想起焉支山上开得正好的雪莲。
只是…
巴果看着她的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
传闻这位意夫人本是荆西王的妃子,可荆西王贪恋权势,为了拉拢各方豪杰,屡次将她送出。
四年前,吐蕃伊川王子也对她一见倾心,为得到她,答应对荆西称臣十年,联接军队,共抗魏廷。
从此,陇西战火硝烟,连年不歇。
人人都说意夫人红颜祸水,可巴果知道,意夫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不过就是数一数大魏铜板,或者听听将军给她念书罢了,何来祸水之说。
巴果出生低贱,本是不配在内宫里伺候,但在吐蕃,懂汉语的姑娘不多,巴果能听得明白、说得流畅,就被安排在意夫人这里照顾起居。
“夫人…”巴果唤了一声,那女子微微转过头来,目光却依然虚无地望着某处,眸子里的泠泠水光无半分波动。
想着刚才葛尔说的是番语,巴果便又对她说道,“夫人,葛尔说附近有一个菜窖能够暂避风雪,咱们现在就要过去。”
李意如点头表示知道,左手又不自觉地按住了腰上轻轻晃动的的佩饰。
四年以来,这串偶然得来的铜板简直成为了她继续好好活下去的一切支撑。
伊川赞布从不和她说大魏的事,她没有任何途径能知道如今的局势。
周围只有巴果和葛尔能讲汉话,可他们都是伊川的人,且都识不得汉字,无法深度交流。
所以当她第一回在这圆圆的铜板上抚到“承宣通宝”四字之时,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猛地被攥紧,滚烫的血液从胸腔中直冲颅顶,继而奔涌至四肢百骸,烧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承宣,承宣!大魏如今的年号竟是承宣!
三百年前,大魏经历了一场吐蕃(西)、突厥(北)与南诏(南)三族共同入侵的危局,战事平定之后,魏廷在荆西、幽州和岭南三州设置都护府,将在战事中有功的将士设为大节度使,抵抗外族入侵,且全权管理州内事宜。
为表忠心,也为制衡,大节度使需把嫡长子送入长安,封为世子,与大魏皇子们共同受教喻德。
荆西楚家的长子楚鄀去岁病亡,于是嫡次子楚郢十七赴长安为质。
楚郢相貌出众,仪态上佳,李意如对他生情。十五及笄那年便向父皇请旨,令荆西世子楚郢尚主。
两人蜜里调油地在公主府生活了一年,便传来荆西节度使病重的消息。为免楚郢成为弃子,两人策划了一场假孕。
十个月后,他们留下“孩子”为质,同赴荆西。
只是好景不长,荆西节度使的儿孙众多,楚郢回来之后不甚受到重视,令他非常惶恐。
两年后,楚郢和李意如依旧没有孩子,他便不顾李意如的反对,纳了两个媵妾。
同年,荆西节度使病亡,为了拉拢兵权在握的二叔楚粢,楚郢亲手把她送到上府。
他给她下了狠药,可未想到公主心性坚毅,中了药竟还保持着清醒,她狠言要令楚郢付出代价,两人的关系彻底破裂。
楚郢得了兵权再无顾忌,为免公主将他所为告知大魏,他一度想杀人灭口。可他深知,倾城之貌世间难得,留着她也许会有更大的用处。
于是他对外宣称公主病弱而亡,实际却将她困在水牢,唯有宴会之时才放她出来。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直到吐蕃主掌实权的九皇子伊川来访,以吐蕃十年不称王为代价,带走了李意如。吐蕃对荆西俯首称臣,伊川也不再称皇子,改为荆西伊川将军。
可常年不见天日的囚禁,让她双目已眇,就连说话的能力也失去了。
伊川学习了汉话,并且每天都给她念一些时下流传的大魏诗集或者话本,以期佳人再言,可直到他从磕磕巴巴口舌打结到能说得一水儿流利的长安官话,她也不曾开口过。
这回从吐蕃往肃州去,正是因为收到了伊川的来信,他在肃州作战已一年有余,对李意如十分想念。战事顺利,他便派了贴身侍卫葛尔护送她过来。
她怎会不去?她做梦都想跨过玉门关。
虽说如今荆西叛乱,可这里仍是大魏的土地。
马车上的黑色番旗猎猎作响,葛尔指挥着车队折向东侧,天色越来越深了,团密的乌云欲催,风雪几乎迷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颠簸着行了两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巴果掀开毡帘一角,马车周围没有了侍从,只于密集的风雪中看见前方有晃动的明黄灯影几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