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个萧且随,不学无术的幽州质子,每日没个正形,说自己得了好马儿,日日缠着她去乐游原玩耍,结果等她真的答应,他却刚上马就脱了蹬,莫名其妙把腿都摔折了,那雪白的马儿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她暂养。
鲜血淋漓地从心口潺涌,她再支撑不住身体,失重卧倒。
她听见玄甲靖卫军整齐的蹄声奔腾而来,听见了大魏儿郎齐声哽咽的嘶吼,他们说,“杀!杀!杀!”
李意如眨眨眼,心想,这就对了,灭了荆西,杀了楚郢!
她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冰冷僵硬的怀抱,有滚烫的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很多人语无伦次地呜咽着,隐约听出些什么“长安”,什么“殿下”,后来甚至有人在旁边喊她“母亲”。
她何时做过母亲,只在长安那回,楚郢不知从哪里抱了一个猴儿一般的男孩给她。
她的喉间一阵猩甜,眼前也渐渐清明起来。她真的看见了一个男孩儿,稚嫩的面目,清秀的眉眼,还真的有些像她呢。
“小遂?”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久未发声的喉咙,嘶哑又暗淡。
那男孩儿红肿着双眼,使劲儿点头。
噢,他就是楚遂?当年那个被抱来又被她抛弃的孩子,竟长得这样大了,还喊她“母亲”,她如何能担得起他这一声情真意切的呼唤,不知这些年,可有人疼他,他又是怎样长大的?
她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儿,可有人抢先一步紧紧地握住了她,那只手白皙修长,筋骨分明的脉络粘满了暗红的鲜血,幽莹又妖冶。
手的主人说,“宣宁,我们回去,长安还有人在等你。”
谁在等我,她抬眸望过去,那个人带着绘着饕餮纹案的银鍪,看不清面目,凌然冷冽下颌上滑落着水滴,像是汗水,也像是泪水。
“你阿兄阿嫂,还有昌平郡主、崔二娘、还有册哥儿,翠姐儿…宣宁,册哥儿今年都添了儿子了,你这个做姑姑的还不回长安看看么,杏园的花也开了,春闱的探花郎是崔家的六郎,就是当年白白胖胖的那个孩子,如今也已长成俊秀儿郎,你见了肯定不信…还有陆子彦…”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不时拍拍她的脸让她别睡,可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就快睁不开了。他说了好久好久,她认识的每个人都有了归宿,可他始终没有提到那个人。
于是她问,“萧、萧且随呢?长安城仍没有姑娘肯嫁给他么?”
那人的手收紧了几分,声音艰涩得像是在苦莲子里头浸了一夜,他说,“萧世子在长安给你带孩子呢,谁肯嫁给他?你回去把遂儿带回公主府,也许他就能找着姑娘了。”
萧且随那个整日斗鸡遛狗的模样,竟还会带孩子?别给她带出个混世魔王来。李意如勾起唇角,笑道,“是么,那…我不回长安都不行了吧。”
马儿慢了下来,他拥紧了怀中的人,咬着牙缓缓将她胸前的黑羽箭镞折断。良久,他才昂首喃喃自语,“是啊,你都不回来,他如何成家?”
一道白色霹雳撕裂迷雾,照得周遭如白昼一般亮堂。密雷滚滚,迟来的骤雨终于倾盆,瓢泼大雨倾泻如注,大都督将那没有生息的人儿横抱下马,看向火光硝烟的肃州城,低低地笑了一声。
“以后就没有荆西了,小十九,咱们回家。”
第三章长安旧人
死亡是什么滋味,李意如说不上来。
好似陷在一个很长的梦里,将醒未醒之际,随着混沌业海罪恶的灰色波浪浮浮沉沉,不着边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斑驳的光影错落着洒落下来,慢慢地将一切迷雾都驱散了,四肢开始回暖,沉寂的心脏重新蓄满了血液,嘭嘭地跳动。
朦胧中,开始有些喧嚣的人声闯入,那是走卒推着吱哇作响的板车、孩童们惊叫着奔走打闹、小贩抑扬顿挫地吆喝着,“古楼子,古楼子,新鲜出炉的古楼子,自家的羊了喂——”
是汉话,还是带着万年县口音的官话!
李意如一口气没顺上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张纯白的鱼牙映泉纱帐,榻前小几摆着个精致的兰溪图经瓶,菡萏上带着露水,晶莹圆润。
马车的窗牍半掩,依稀可见碧空清透。
她呢,著着石榴裙,趿着碎花软履,端正地坐在榻上。李意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去摸心口的箭伤,看向了跽坐在侧的侍女。
她不是巴果!虽然李意如从未见过巴果的真容,但巴果与她说话时,语句中总是带着三分友好的笑意,坐马车时总是哈欠连天,李意如时不时就会听见她转身或者卧着的声响。
而这个侍女神情肃然,背脊挺得笔直,拘着很大的规矩,不太像是会偷懒的人。侍女观察到公主抚心口的动作,开口问道,“殿下,您是否身体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