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莫说致仕荣休,能不被降罪撤职,已是祖坟冒青烟了。
所以当他听见小厮说皇城司的那位又来了,他的心不由得突突直跳。
他急急忙忙披了件外裳,用一支竹木簪潦草地束起发髻,在内知的陪同下,快步走到了前厅。
陆九瞻看着衣乱髻散的老知县,淡淡道:“某此番前来,是关于水情,知县不必惊惶。”
水情?
知县的心刚松了一点儿,转念一想,又吊了起来。
水情与他皇城司何干?他这是要干嘛?
虞长宁走到知县面前,躬身行礼,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自报了家门,又将方才发现一一说明,言辞恳切地请知县即刻召集民夫严防洪汛。
老知县细看这小娘子,发丝沾着水汽,昏暗而柔和的灯光映在她那张秾丽娇俏的脸上,平添了几分风流。她的个头堪堪到陆九瞻的肩头,两人并排而立,郎才女貌,颇有风月旖旎的味道。
他自认是明白了陆九瞻出现在此处的缘故,因是怕这小娘子露怯,特来替她压场子的。
没想到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凶神也会为了个小娘子,冒雨夜敲县衙大门。
不过既然这小娘子是明州虞探花的女儿,老知县心里是存着几分喜爱的。
他像对待自家孙女一样,和气地解释道:“娘子不必担心,我们有专司水务的小吏在姚江边盯着水位碑。水位每过一道线,都会有相应章程,我们年年如此,大家都十分有经验了。”
确实,普通的洪涝对余姚县的人来说,平常得犹如吃饭一样,大家并不会惊慌失措,一切跟着前人留下的章程处理就行。
“大人,这次与以往不同,若不及时防护河堤,疏散沿岸居民,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老知县微微蹙眉,但他见虞长宁也是一片好心,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
“若水位越线,小吏自会来报,届时不用娘子说,我们也会召集民夫,疏散居民。只是现在才刚过一道线,若是大动干戈,怕是会弄得人心惶惶。届时雨过天晴,百姓只会埋怨我劳民伤财。”
虞长宁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自恃有经验,其实是在刻舟求剑。
“若依平时的雨量,您自然可以通过水位碑的刻线从容应对。但您看今日雨势,只怕水位越线后,您根本来不及发号施令,水龙就会从上游一泻而下。届时沿岸百姓尚在睡梦中,怎么来得及逃脱这滚滚江水?”
知县见她这般胡搅蛮缠,有些不悦。
眼前这小娘子与他的孙儿一般大小,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自以为看得比旁人通透,不愿将长辈的话听进耳中,最难管教。
“虞娘子,”他的声音也严肃了几分,“你可知若无洪峰过境,你这就是谎报水情!若我据实上疏,你父亲的一世英名就被你给毁了!”
老知县吼完这句,有些心虚地觑了眼陆九瞻,见他并无恼意,又放缓了语气,接着对虞长宁道:“我知你是好意,也知你博览群书,但你那些不过是纸上谈兵。水务艰深,若不躬行,你哪知当中的复杂?我念在你年幼,又是虞探花的女儿,今日就当没见过你,外头雨大,你赶紧回家去吧。”
虞长宁知道知县不信她,他也没必要用自己的仕途作赌注。只要他一切按章程办事,不故意拖延,朝廷就治不了他的罪。否则,若虞长宁判断有误,那他就会被御史弹劾。
这把年纪了,应当是想好好致仕的。
正如薛松所言,高门大户的,淹不着。真正受苦的,只有那些底层的百姓。而他们的生死,在许多人眼中根本不重要。届时,不过是余姚知县上报折子上的几行字罢了。
虞长宁不是不知官场之道,但曾有人将她抱在膝头,指着桌上的舆图告诉她,这江山不是皇帝的江山,是万民的江山。所以,治世之人真正该效忠的不是什么凤子龙孙,而是这些不被达官显贵放在眼中的黎民。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大人,您是他们的父母官,天灾不等人,我们迟一步的代价,便是无数百姓因此丧命失家。他们与你我一样,有血有肉,不该因为我们的周全和自保,而成为官家案头折子上几滴冷冰冰的墨。”
老知县沉着脸,他一方面气恼这位虞娘子竟将百姓生死搬出来胁迫他行事;另一方面,他自诩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父母官,闻之也确有些惭愧。
虞长宁胳膊一紧,她顺势看去,只见陆九瞻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臂。
陆九瞻上前一步,将虞长宁挡在了身后。
他将老知县不善的目光遮得严严实实,面容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恼羞成怒的老人。
知县暗道不好,来了,来了,这竖子要为小娘子出头了!若这竖子敢以权压人,看他不参这竖子一本!
而陆九瞻一开口,却与他所料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