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漫漫,一直走也走不尽,孟园从早上走到中午,又从中午走到傍晚。黄昏的阳光总是橙红暧昧,像是往大地上倾倒了一盆红颜料,空气似水一般稀释了它,整个人间都染上了浅浅淡淡的红晕。看起来温暖,触摸却不带多少温度。小蛇无聊地打盹了一整天,它做不来像道人那样欣赏大自然,它本就是自然的产物,是从大自然里走出来的生灵,反而人间更吸引它一点。恰好前方便是一座小城。远远地便能望见城中一些高耸的建筑,像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钢铁结构的植物。渐渐也能望见人,一群骑行的少年从孟园身边飞速穿过,风声呼啸,风里裹挟着乐声。有人在外放歌曲,柔和清澈的乐曲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首万物生。于是顷刻间,孟园便对这小城有了一丝熟悉感,那首歌曲成了链接她们的无形的桥梁。小城不大,比蛇草镇大一点,比丘林县小一点。行人步调也十分缓慢,黑夜还未降临,路灯便一盏盏亮起,为散步的人驱散黑暗。路上随处可见的也大都是少年与老年人,正直壮年的成年人不多,估计也是去大城市寻求工作机会去了,毕竟生活节奏这样缓慢的小城,注定无法赚取太多钱财维持生活。城市最热闹的地方是中心广场,广场上搭起了一个红色的台子,有人在上方表演节目。节目有歌曲有魔术有小品,表演完一个节目,便要宣传一下自己的公司,请求观众们购买产品。若是财力雄厚一点,还能参与入股,每年得分红。常见的诈骗手段,稍微有点判断的人都能察觉。然而在场观众大都是落后于时代的老年人,不懂得玩转网络,不明白日益繁多的诈骗方式,骗子稍微鼓吹一番,再用话术一讲,围观的人便都信了。有人上前购买那粗制滥造的产品,甚至有些人蠢蠢欲动想要花一笔钱“投资”。钱从何来,都是老年人赖以生存的退休金。台上的主持人满面红光,被众人包围在中央,神情里都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只是还不待他将票子数清楚,便有一位老者冲上前,对众人道:“大家别被骗了!这家伙是在骗你们的钱啊!你们看这个净水器有没有商标?它的商标是查不到的,这是假冒伪劣产品!”“嘿!这位老先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的净水器这么好用,水倒下去立马就干净了,而且我们在电视上还有广告……”老板连忙解释,可不等他说完,周围人已一哄而散。“是谭老啊!谭老说的肯定是对的……这一定是骗子!”“骗子还敢来骗我们的钱,真该死啊!”“谭老您也晚上出来散步啊?”被称作谭老的老人笑眯眯地说:“是啊是啊,带我家囡囡出来透透气。”人们这才注意到老人身后拖着个婴儿车,车里躺着个幼小的婴儿,嘴里含着奶嘴,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新奇地望着这个新世界。“哎哟,是谭老的小孙女,真可爱……”老板此时也坐不住了,迅速意识到这位谭老一定是个人物,不然周围的人怎会如此信任他?他只说一句话,就打破了他辛辛苦苦营造的骗局。“你、你不能走,你搅黄了我的生意,还敢就这么走?”他冲上前去,一把将老人抓住,攥紧拳头,满面凶神恶煞掩都掩不住:“老东西,你必须赔偿我的所有损失,不然我要你好看!”老板撕破伪装,吓得围观群众纷纷逃离。“要打人了!要打人了!”老谭却分毫不惧:“我在法院干了一辈子,从来没人敢讹上我老谭,你现在敢动手,半小时后我就能把你送进局子,我儿子还是警局局长,你要不要猜一猜自己会判多少年?”犹如一盆冷水淋头,老板瞬间冷静下来,焉巴了。“老人家,您行行好,我真没骗人,今天大家买的净水器我不收钱,不收钱行了吧?我把钱都还给你们……”他将腰包里的钱都拿出来,周围人也没走远,一听说他要还钱,顿时又围了上去。只有老谭推着婴儿车,从人群里挤出来,哼着歌儿慢悠悠地走远。依旧是那首万物生,曲调悠扬又静谧。孟园走过去,跟老人家并行,目光却落在小婴儿的脸上,一错不错地盯了许久。“年轻人,你喜欢小孩儿啊?”老谭很快注意到这个跟着自己走的陌生人。孟园回过神来,面上浮现一丝微笑:“啊……喜欢。”她凝视着孩童,又重复说了一遍:“你家的孩子很可爱,我很喜欢。”老谭笑呵呵道:“虽然你这么夸我家娃儿,但我也不能让你抱,除非你跟我到家里去。”“去你家?”孟园语气讶异。老人说:“我当了一辈子的法官,自认眼力还是不错的,看你这样子,是云游的出家人?”“是。”“那就是啦,估计你也没地方落脚,不如去我家住一晚,我看你也有眼缘,你也能抱一抱我家囡囡。不然哪怕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我也不敢在外头让你抱哦!”一个有趣又善良的老头儿,孟园面上笑意更深了。“那就麻烦老先生了。”“不麻烦,不麻烦。主要是我家娃儿也喜欢你,你瞧她一直在看你呢!”
孟园低头,便见那小小婴儿一双乌亮的大眼睛正直勾勾瞧着自己,如两面剔透的镜子,一瞬不瞬倒映着她的身影。那样专注,那样深情。道人的话语声便不由得越发柔和了几分:“是啊,她肯定也喜欢我。”夜风习习,两人步伐并不快,慢慢走慢慢交谈。言谈间,孟园渐渐便得知(),老人年轻时是县城法院里的法官?()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如今已退休了。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去了京都,如今是一位企业家。儿子子承父业,在县城警局当局长。走着走着,便到了家,老人住在一栋小别墅里,他推开院门,庭院里种着大片的花,还有一些木头小房子、小秋千等可爱童真的玩具摆在花丛里,像是一个童话乐园。老谭道:“都是我老伴种的,她最喜欢风花雪月这些东西了。”他老伴年轻时是一位特级教师,而今也跟着退休,两老在家带孙女。孟园视线在园中扫了一圈,微笑道:“很漂亮。”“是吧?”老谭得意地仰起了头,“她在这方面可有一手了。”“爸回来了?诶,这位是谁?”还未进门,便有一男一女迎了上来,应该是这家的儿子与儿媳。男人人高马大,面容正气威严。女人美丽大方,据说也是一位老师。“我在路上遇见的云游的小师父,修道的,看着有缘就带来我们家住一晚,你们客气点。”“快请进快请进!”儿子儿媳只是略微一诧,便立马反应过来,热情地将孟园迎接进了家门。“小师父吃没吃晚饭?我们家刚吃的,锅里还有些剩饭,若是不介意我端出来给您吃。”一位有些富态的阿姨走过来,笑着问孟园。孟园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吃过了。“把包放下来吧,背着多累呀!”阿姨又来接过孟园身上的包,像是对待自家孩子一样贴心。孟园视线扫过屋内的所有人,已然明了这是一个有福之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小富即安。每人的面貌都干净正气,身上都带着不浅的福元,整个家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温暖惬意的舒适气息。儿媳抱起婴儿车里的女儿,搂在怀中摇晃,儿子也凑在一旁,时不时逗弄女儿,吸引她的目光。然而小婴儿的眼神一直跟着孟园,从未离开。“囡囡喜欢小师父呢!”“我能抱抱她吗?”孟园出声问。“当然可以了。”儿媳将孩子抱过来,孟园难得紧张地伸出手,将那柔软的、娇嫩的小婴儿接进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她一条胳膊搂着她,一只手托着她圆润的后脑,与那双明亮的眼眸对视。四目相对间,不知为何,小婴儿的眼圈便渐渐红了,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滚落,却不像一般婴儿那样哭出声,只是静默地流着眼泪。谭家人看得吃惊,却又莫名不敢打断这幅场景。孟园却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不要哭,以后我会常来看你,好吗?”小婴儿仿佛听懂了一般,眼泪渐渐停止,咧开了小嘴,露出一个无齿大笑。“真神奇,小师父,您与我家囡囡好像真有缘呢!”老谭的老伴忍不住惊奇。儿子与儿媳也都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幕,老谭说:“你们不知道,囡囡一见这小师()父,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我也是这才邀请小师父上门。”孟园抱了婴儿一会,又将其还给了儿媳,笑着解释了一句:“也许是因为我们前世相识。”大家听了都只当玩笑。“我还担心您要带我家囡囡出家,应该不是吧?小师父?”阿姨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似的问。孟园摇了摇头:“不是,她不会出家。”道人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小婴儿的脸上,小婴儿似是有些困了,躺在妈妈怀里眯缝着眼,将睡未睡的模样。“她会有幸福顺遂的一生。”她会注视着她,守护着她,一如她曾经那样守护着她一般,护她长大。她会看着她成人,看着她走入社会,看着她参加工作,看着她交往恋人,看着她成婚生子,看着她渡过这注定幸福美满的一生。如此,这一次的旅程,就一定要回来了。家中有一只狸花猫在等侯,此处也有转世的亲人值得惦念啊……“可以问问孩子叫什么吗?”“谭无双,她叫谭无双,寓意着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珍宝。我们一家人翻了好久字典翻出来的呢!还去庙里请了大师算,都说是极好的名字。”从前她叫孟秋花,据说因为出生时地里长了一片秋花,从而得了这个随意的名字,一生也如秋花般渺小平凡、自强不息。孟秋花生在贫农之家,是家中的长女,从小不曾读过一本书,不认识一个字。十六岁出嫁,嫁给邻村的汉子。后来汉子征兵入伍,打仗死了。尸体被炮弹炸成了碎片,回来的只有一捧骨灰。孟秋花怀了个遗腹子,还要走十几里山路去砍柴,走在路上孩子出生,她用牙咬断脐带,独自带着孩子过活。然而那唯一的亲生孩子也在八岁感染脑膜炎去世,独留下她一人。此后她便捡拾路边的弃婴,依靠捡垃圾抚养三个女子长大。五十五岁那年,她从垃圾桶捡回孟园,独自将这个最小的孩子养大,供她读书成材,不曾接受任何人的帮助与馈赠。八十岁,她无病无灾,寿终正寝。如今她叫谭无双,独一无二,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