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总是灰蒙蒙的清冷。刚下过一场雪,连绵的青山披上了一层雪衣,山顶上的雪保留得干净,像是戴上了一顶白帽子,往下便逐渐淡了,依稀能望见零星的草木颜色。得多下几场,下得再大些,那群山才会全然被雪衣包裹,投入到冬天的怀抱中去。雪后的蛇草镇也安静地不像话,大概人也需要冬眠,因此每到寒冷的冬日,便只想赖在温暖的被窝里一睡不醒。如此便显得远处的哀乐声也格外凄清了。有快递员开着小三轮车嘟嘟嘟而来,呼吸落在空气中,带起一片蒸腾的白雾。“小孟医生,您的快递!给您放门口了!”“喵~”快递员将快递箱子放在门前屋檐下,一只狸花猫甩着尾巴慢悠悠地走过来,蹲在门口歪头打量着着他。“哟,你是小孟医生家的猫啊?”狸花猫:“喵。”似是在回话。快递员觉得稀奇,出声逗了它两下,猫儿却高冷地充耳不闻。快递员放完快递便走了,离开前见那猫还蹲在门口,盯着快递箱子好奇地张望。过了一会,孟园从屋里出来,将快递拿回家去。最近与病人一起增长的,是全国各地飞来的快递。时不时就能收到一些病人回馈的礼物,之前救过的阮秋很早就给她寄了几本古旧的医书,其中夹着一张数额不小的银行卡。然后便是徐阳,也常常给她寄东西,上回随信来的还有一张空白支票,一副财大气粗让她随便填的意思。前段时间送了温玉一壶酒,节♀完整章节』(),可我无法抗拒这种自由。”话音落下,一阵无声的静默中,身后的哭泣声依旧如泣如诉。道人轻声开口:“如果你能重回过去,你会想做什么?”“大概……是放肆地为自己活一次吧。不过人怎么能回到过去呢?”女人苦笑着摇头。大概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女人的脸色显得有些疲惫。孟园留意到她的视线无意识追逐着对面走廊里正在扑藤蔓的猫,明明是一双古井不波的死寂的眼,却追着小猫的动作不停歇。“你有些累了,要睡一觉吗?”孟园并未对她的人生做出任何点评,只是如此问道。女人想要拒绝,然而还未开口,便感到一阵困倦袭来。她好像,的确是有些累了。拒绝的话被咽了下去,她点了点头,跟着孟园回了治疗室,近来到访的客人太多,室内又添了几张矮榻,那位母亲伏在桌上,不知何时哭着睡着了。女人躺到一张榻上,临睡前问:“小孟医生,刚刚那是你的猫吗?”孟园摇了摇头:“它不是谁的猫,它是它自己。”见女人露出怔忪的表情,她温和地问:“你喜欢它吗?”女人茫然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猫,我没养过。”道人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点,宛如一片微凉的雪花飘落了下来,落在了她的眉心。“没关系,很快你就知道了。”女人缓缓闭上眼,黑暗中,灵魂一阵下坠,猛地坠落进了一团光里。梦中,她睁开眼,变成了一个幼小的孩童。如同时光倒流,她看见变得年轻的母亲,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冲她张开了双臂。“桐桐,来,到妈妈这里来……”周雨桐茫然地看着母亲的面庞,呆呆地走了过去,母亲抱起了她,对她说:“明天咱们就要去幼儿园了,你可要乖乖的,不许哭哦,要是乖乖听话,妈妈就奖励你看动画片。”“要是我不听话呢?”周雨桐问。
母亲惊诧地看着女儿,片刻后笑道:“不听话,那就少看一点。”周雨桐忽然意识到,原来小的时候,妈妈也不像她长大之后那样强硬。原来造成这一切的,是双方的过错,她的无限制退让,才让自己的生活不断被侵占。“妈妈,我想养一只猫。”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突然说。妈妈惊诧至极:“你怎么有这个想法,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周雨桐此时已经猜到,这应该是自己的梦境,既然是自己的梦,那就无论怎么做都理所当然吧?向来乖巧的女孩任性地说:“我就要猫!”“要灰黑色的狸花猫!”妈妈大惊失色,唯恐有什么人带坏了自家的乖女儿。然而接下来周雨桐不吃不喝,撒泼打()滚,宛若换了个人一般大哭大闹,连幼儿园也不去了,第二天妈妈就灰头土脸地带回家一只狸花猫。那只猫可爱极了,却并不怎么亲近人,只有偶尔心情好才会让人摸一摸,其他时候都迈着优雅的步子,用睥睨的目光看着家里愚蠢的铲屎官,还半夜给周雨桐送过死老鼠,就放在小女孩的枕头边。妈妈吓得崩溃,周雨桐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爱极了那只猫,给它取名叫茶茶,因为它有一双茶色的眸子,清澈如水。这个梦太真实了,她第一次体会到快乐的滋味,抱着猫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时候,她发现原来动画片也很好看,课外书也很好玩,堆积木的游戏她也能玩半天。妈妈要给她上兴趣班,周雨桐躺在家里地板上,就是不去。狸花猫就蹲在她身边,小尾巴一甩一甩,过来瞧她的脸,似是怕她死了。她一把将猫抱进怀里,使劲地蹭蹭吸吸,宛若疯子,吓得妈妈以为她精神异常,再不敢提兴趣班的事。因为她的顽劣,妈妈认定她是个不聪明的孩子,上学也不再要求她保持多少多少名成绩,只希望不要再因为上课看课外书、走神、睡觉、打游戏机而被叫家长。周雨桐度过了肆意的小学时光,家里的狸花猫也陪了她八年。在这八年里,她知道自己喜欢吃辣,只是妈妈做饭讲究清淡营养,所以她以前就养成了习惯。她知道了自己喜欢打游戏,尤其是那种激烈的冲突游戏,能一玩一整天。她知道自己喜欢猫,喜欢看动漫,喜欢积木小玩具,喜欢喝碳酸饮料……到了初中,周雨桐的生活更加活力四射了。她放学后就去网吧跟人打游戏,打到妈妈无奈地找过来,将她提留着耳朵带回去。没错,妈妈也在女儿日复一日的叛逆中变得格外暴躁。妈妈还是当了周雨桐的班主任,却没有起到任何好的效果,周雨桐依旧跟人学染头发,那个年代正好流行精神小妹造型,周雨桐顶着个大爆炸头走进班级的时候,妈妈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她还跟人早恋,初三与小男生约会踩马路,虽然一天就分手了,因为周雨桐觉得对方太幼稚。妈妈彻底对周雨桐放弃希望。家里的狸花猫是在周雨桐升高中那年离开的,是正儿八经的寿终正寝,周雨桐哭得稀里哗啦,抱着猫儿舍不得放手。妈妈要给她再买一只猫儿,周雨桐却说不要了,她要永远记得茶茶。周雨桐上了高中,还是那么叛逆不着调,她带头反抗歧视学生的老师,将意图猥亵女生的主任一凳子砸破头,还组建了高中电竞战队去参加游戏比赛,竟然还真获得了一个三等奖。智能手机普及,她又迷上摄影,大学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考上了一个不错的学校,报考的是现实里南辕北辙,却自己很感兴趣的天文系。她总是抱着摄像机到处跑,去拍星空,拍月亮,拍风景拍人。她活得好潇洒好肆意,毕业后成了一名自由职业摄影师,天南地北地到处走,去过北极看极光与极夜,到过热带雨林拍大蟒,还去了热带大草原拍狮子,体验一把被狮子追的夺命逃亡。偶尔才与家里通电话,妈妈常常抱怨她不着家。等回了家,家里桌上总会摆上几个辣菜,是妈妈特意学做的,父母也不催她结婚,也不问她身边的朋友是谁,更不管她晚上是否早睡,作息又是否规律。因为无数次的教训告诉他们,这个孩子根本没法管。周雨彤的摄影之路发展也不错,人们说从她的照片里能看到勃勃的生机,看到旺盛的生命力,看到对这个世界的热爱,都是很美的图景。三十岁那年的年夜饭,一家人一起吃饭,周雨桐吃着吃着,突然问妈妈:“妈,你现在不管我了吗?”妈妈愣了一下,才说:“你这么有主见,怎么还要我管?”“我还没结婚,你也不催了?”“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选吧,我给你挑的你肯定不喜欢。”周雨桐吃着合口味的菜,忽然低低地喃喃:“所以,自己想要什么,就要去努力争取,是吗?”用自身作为报复的手段,不过是一种懦弱的逃避。既然连死也不怕,为什么还怕抗争?轰然间,一声清晰的脆响,仿佛打破了囚困自己的玻璃瓶,这个无比真实的梦境倏然碎成了千万片。周雨桐的视线逐渐拔高,自己正在快速升空。她低下头,看见那碎裂的场景中,父亲似乎化作了一个沉默的符号,而母亲愕然抬头,用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目光,望着她渐渐飘远。现实中,周雨桐蓦然睁开了双眼。屋外又下起了雪,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绝于耳,越发衬得屋内一片寂静。脸颊冰凉中透着刺痛感,她抬手一抹,满是斑驳泪痕。缓缓坐起身,周雨桐还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她望着这间古旧的屋子,墙壁都是木制的,窗户也是古代般的小轩窗,窗外大雪飘零,静若无声。远处飘荡着隐隐约约的哀乐,许是哪家死人。不远处那张木桌边,母亲也抬起了头,朝她望过来,眼神里好似含着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说不出。母女俩四目相对,二人皆是眼眶通红,相顾无言。孟园走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她屈指扣了扣门,道:“你们休息够了,该离开了。”周雨桐从榻上下来,莫名觉得浑身好似轻快了不少。不过她也没空问,那个真实地宛若时光倒流的梦境,此时将她的思绪塞得满满。母亲不知为何也不再说话,两人相携走出门,又默默地穿过回廊,出了院子。周雨桐目光飘忽,梭巡过院落,很快便在廊下一个竹筐里看到那只狸花猫。她眼一热,下意识脱口而出:“茶茶!”狸花猫耳朵支棱了一下,尾巴甩了一甩,回头瞧了女人一眼,茶色的瞳孔清亮如水。下一秒,猫儿又趴了回去,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里,悠闲地晃着尾巴睡大觉。那不怎么爱搭理人的劲儿,跟梦里一模一样。周雨桐没有发觉,走在前方的母亲身形一僵,步伐都停了一瞬。“两位好走,我就不送了。”孟园站在院门前冲两人道。母女俩都道了一声谢,而后相携走入了雪中,大雪纷纷扬扬,两人一开始还各走各的,慢慢地母亲便靠近了女儿,将瘦弱的女儿搀扶起来,二人互相依偎着渐行渐远。她们的车停在青石街道外,要走一段路,一路皆是沉默。上了车,母亲发动车子,见女儿拿出手机,探出车窗拍下一张风雪中小院的照片。“拍照做什么?”“留个纪念。”“你这照片拍得挺好看。”周雨桐想,是啊,我学了那么多年的摄影,构图光线自然拿捏纯熟。可是,那不是一场梦吗?车子慢慢开动起来,一头扎进风雪中。母亲忽然轻声说:“我们明天要不去领养一只猫吧?”“什么猫?”“像小孟医生家的那只狸花猫……就挺好的。”可是妈妈从来不喜欢猫,也不了解猫,从前根本就说不出猫的品种。“你不是讨厌宠物掉毛吗?”母亲别过头,抬手抹了下眼角,没敢直视女儿的双眼。她讨厌猫掉毛,却更想看到梦中那个活力四射、满身皆是勃勃生机像个小太阳似的的女儿啊!“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这样……”车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呼啸。是梦,还是现实?是幻,还是真?谁又能分得清呢?孟家宅院里,孟园踱步到小竹筐边,微微俯身揉了一把狸花猫的脑袋。猫儿懒洋洋地瞧她一眼,没动弹。“刚才也是麻烦你了。”“喵。”狸花猫屈尊降贵地应了一声。孟园弯唇笑了笑,而后认真地叮嘱道:“虽然收留了你,但以后千万不要半夜给我送死老鼠。”狸花猫狐疑地盯着她,“喵?”“人是不吃老鼠的。”“喵……”人声与猫声,模糊在了天地的婆娑声里。寂静的屋内,小蛇团成一个黑色的小饼,藏在道人的枕头下,睡得天昏地暗、一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