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伊吹一动不动,他抱着膝盖,借手臂藏住表情,呆怔的神色却依然从发直的双眸中满到快溢出来。
他恍然想到,头痛的症状确实在他失去意识的那一秒内消失得一干二净,明明人气的反馈不该如此及时,他却还是在无法掌握身体的那段时间内回到了平时的状态。
没有疼痛,但也没有行动能力,目不能视,偏偏其他感官都很灵敏。
现在禅院甚尔对他说:他病了。
加茂伊吹不知道什么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他曾在医院接受过专业的心理治疗,医生从未和他提过这点。他最严重的伤痛就来源于那条失去的右腿,发生在两年前的车祸没能使他倒下,现在也没什么能令他生病。
见他不回话,禅院甚尔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组织起最简明的措辞,希望能让加茂伊吹理解此时的状况。
他讲自己在躯俱留队中战斗的见闻,细数他所了解到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有人噩梦缠身、精神恍惚,有人用药成瘾、屡次自伤,有人再也无法祓除咒灵,更甚者连受伤时的记忆都被刻意遗忘。
“你猜这些人最后都怎样了?”
禅院甚尔故作轻松地笑笑,目光中却隐约有种嘲讽的意味,像是带着股寒意的刺,从他心底逐渐延长、一直扎到眼底,轻易无法拔出,也使他展露出一种不寻常的尖锐气质。
“他们死了,禅院家把废物扔去喂咒灵,十分钟就尸骨无存。”
大概是无意间吐出了几句真心话,他半晌都沉浸在某些记忆之中,没能再说些什么,过了好半天才又勾起一抹笑容:“加茂伊吹,你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可别因为这样的事死了。”
加茂伊吹自他开口时便定定地望着他,此时两人目光相接,加茂伊吹想:这样一身尖刺的少年,竟然大半夜坐在他的床边,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话。
心中的某处像是被轻轻拨动一下,让加茂伊吹没动脑子就开了口。
“我还是不懂,甚尔。”他的声音太轻,“你和我做朋友吧。”
禅院甚尔微微一愣,露出惊讶的笑:“我又不是医生。”
加茂伊吹不再说话了,他怕自己再次失控,干脆就紧紧闭上嘴巴,只用眼睛静静看着禅院甚尔,停止了前言不搭后语的请求。
接收到请求的少年似乎也有些烦恼,他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没搞懂两人究竟是哪步走错,最后才会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纠结一个令人尴尬的话题。
他绝不是个热心的好人,但即使早知道那日折断一根树枝会引发后续这些事情,想必他也会选择为那个在地上滚了一身狼狈的男孩提供帮助。
可能真如加茂伊吹刚才在宴会上所说的一样——他们太相似了。
相似到禅院甚尔恍惚从加茂伊吹身上看见了年幼的自己,加茂伊吹也能从他的灵魂中汲取到共鸣的力量。九个月,他们一共见过三面,却似乎早在不知不觉间处在了比身体更近的位置。
东京到京都的直线距离是372千米,但如果禅院甚尔想获得加茂伊吹的陪伴,只需要点点头的力气。
加茂伊吹已经跑完了剩下的路程。
“行啊,我们做朋友。”禅院甚尔突然笑了,“至少你不会再因为我,独自缩在没人的角落里大哭一通了。”
没有反驳那并非是失意的泪水,加茂伊吹很轻地应了一声。
他分不清追逐禅院甚尔究竟是“加茂伊吹”还是加茂伊吹的执念,但此时心愿又达成一步,他的身体中涌现出一股安定又平和的情绪,驱散了原有的全部焦虑。
禅院甚尔最终也没有坐到床上,在加茂伊吹的坚持下,他到外面去扯了石凳的坐垫放在地板上,继续在原本的位置说话
。
两人一夜没睡,一直聊些有的没的。
禅院甚尔说他敢在这里待上一整晚,是因为禅院家根本没人管他,连父兄都希望他悄无声息地死在外面,他夜不归宿自然也不会被人格外关注。
如果有谁愿意在乎他的去向,他年幼时也不至于被扔进咒灵群中也无人发现,只能硬是杀出一条血路,还在脸上留下了终生无法磨灭的伤疤。
加茂伊吹说他在家里备受关注,和禅院甚尔一点也不一样。在院子里萎靡不振的那一年间,如果谁把他带到本家以外,最多只要六个小时,就会有佣人发觉他突然失踪。
他说到最后,连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又飞快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里,忍住了将要溢出的那点泣音。
禅院甚尔边给两人倒水边乐:“你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