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把筷子扔在桌上。大伯瞪他一眼。泳柔听见他不服气地小声说:“爱玩不玩。”
小叔小婶像没听见这番对话,还在一边与大伯姆说些家长里短,说完了,才不痛不痒地训堂弟妹一句:“吃饭别那么多话,吃半天才吃几口,是在数米粒啊?”
或许小叔小婶根本乐于听到堂弟妹说出这些话,这样子就彰显出他们一家的显耀,彰显出,他们现在已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可惜大伯还不死心,“哦,什么p,我们家也有呀,阿耀,我之前不是给你买了一个?你拿出来给弟弟妹妹玩嘛。”
方光耀不耐烦了,“那个才不是psp,是p4。”
“你管什么p什么4!叫你拿出来就拿出来!”
方泳柔小心地将碗放下,没发出半点声音。她听见方光耀与她一样,紧张得连呼吸声都变了。“……吃饱饭再说啦。”
“你上楼去拿一下,半分钟的事情,你还怕饭给别人吃光了?”
光耀猛扒了一大口饭,把嘴里塞得满满都是,嚼得脸通红,用力咽下去,才终于说:“没在家,我借人了。”泳柔装模作样地夹了一根菜叶子送进嘴里。
“借人了?借给谁?”
“同学。”
“你去拿回来。哪个村的同学?县里的?”
“怎么拿?答应借人家,又半路拿回来?哪有这样的?”光耀犟嘴。
一向老实少话的阿爸终于开口调停,起身拿了茶具要大人们过厅堂去喝茶,嘱咐小孩们一句:“吃饭吃饭,赶紧吃饭。”大伯脸色难看,泳柔与光耀偷偷对视一眼。
到了假期最后一日,早饭过后,小叔一家启程回市里,小汽车刚刚开出院子,大伯转身抽了皮带,审判即刻开庭,光耀被从床上揪起来,严辞拷问:p4到底去了哪里?
泳柔听到消息时,他已挨了一顿打,正在祖宗牌位前跪着,大伯气还不消,眼看还要再打,大伯姆赶紧打电话来泳柔家里,求三叔去拉架。阿爸在厨房忙,阿妈接的电话,泳柔在旁听了,鞋都不换就拔腿往大伯家跑,既是自己惹出的事端,绝不要其他人来帮忙承担。
跑到大伯家院外,就听见斥骂声:“借出去,是借给谁,你马上给我讲来!是借给县里老黄家那个小六,还是光庆?你那几个狗屁兄弟,我哪个不认识?你说是借给谁,我打电话去问!还是你在骗我?被你卖了,还是拿去送女同学了?你给我讲!”
不讲。泳柔喘着气,进了院门,看见光耀跪在正厅地上的背影,下一秒,大伯飞起一脚,那背影便歪斜在地上。
“牙关咬得硬啊?骨头硬啊?好啊。”大伯抄起扔在桌上的皮带,啪一下厉声响。
泳柔大喊:“大伯!”她止不住地喘。
大伯转过脸来,满面凶神恶煞,见是她,脸上的肉抖一抖,面色终于缓和了些。
“大伯,”她走过去,“那个p4是我弄丢的——”
刚刚还咬着牙关的光耀忽然大吼一声:“关你屁事?滚!”
大伯被他吓一跳,又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吼妹妹做什么?要滚,你第一个滚!”
泳柔稳住呼吸,清清楚楚地说:“我带去学校听,结果,被人偷走了。不关光耀的事。”
大伯呆了,难以置信,追问她:“怎么会?阿柔,你别骗大伯,你从不撒谎的。”
“我不撒谎。我已经在攒钱了,攒够了,就赔给光耀。”
方光耀嘁一声,用力别过脸去。
大伯知发错了火,面上挂不住,舔一舔嘴唇,将两个小孩看来看去,终于说了句:“丢了就丢了,一家人,不说还,小孩子攒什么钱。你们两个去玩吧。”又喝他儿子一句:“你!作业写完没有?有不会的,赶紧问问阿柔!不生性!”
从头至尾,无一句歉,往侧厅走了,边走,边把皮带系回啤酒肚上。
方光耀用手撑住桌子角,踉跄着站起来,还不忘恶狠狠骂泳柔一句:“你真多管闲事!都是怪你,我是借给小奇,又不是借给你。”
“怪我你就把我供出来啊!逞什么英雄?”
他哼一声,“打小报告,那是孬种才做的事,是你们这种好学生、好孩子才做的事。”他一瘸一拐地往楼梯走去。
泳柔独自站在正厅,望着阿公阿嫲的牌位。她心里忽然悟到,大伯气的,不是p4丢了,不是方光耀不生性,大伯是气小叔,也可能,是气他自己。一个娘生,一个家养大,踏出了门去,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人散了,心也离了。亲兄弟姐妹尚且如此,生来就地位有别的人,又如何?就像她与城里生长的堂弟妹,生来,就无法互相理解。
她返身往家走,决定吃过饭,就去县里找小奇,尽早些回学校去。在学校,大家都换上一样的校服,领到同样的课本,看起来就像在同一起跑线上,不像在家,她是添茶水的小妹,她的同学是座上宾。她要去参加排球社的招新考核,她打得不差,一定比城里那些小孩打得好。
刚过正午,周予拉着行李进了校门。爸妈都忙,晚上也不一起吃饭,她爸要回英德中学去开会,兜个大弯先把她送到学校来。
这么早就返校的学生不多见,宿舍楼鸦雀无声,静得她也不自觉将脚步放轻。进了天井,再走几步,发现108的宿舍门竟没锁,虚掩着,已有人回来了。
是谁这么早?
她将门拉开。
程心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耳中戴着耳机,许是被她吓到,慌忙伸手去扯,一手扯耳机线,一手扯那耳机线连着的设备,二者分离,小方块一下被抛落,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