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清,根本算不清……
向斐
然将脸埋在她颈窝中,闷笑着,压着灼热的眼眶。
“我的父母早就离婚了。他们曾经志同道合,有过非常恩爱的学生时代,硕士阶段结婚,又一起赴美读博。我人生的最初几年是在美国度过的,密苏里植物园是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不过那时我太小,没有印象了。”
商明宝已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可是,他们还是离婚了,兰因絮果。”
兰因絮果……向斐然面露哂笑:“不,这个词对谈说月来说,太温和了。她无条件地爱着我父亲,敬仰他,崇拜他,虽然她自己也足够优秀。
她最早是研究蕨类植物分类和系统发育、演化的,后来转到了高山植物——”
“龙胆科。”商明宝替他说出答案。
“是。但是她没有来得及进行深入研究,要开展一个类群的深入研究,首先要有充足的样本。那个年代,植物学数据化还不高,也没有如今这样全球化的资源库合作,植物学家需要经常泡标本馆或跑野外。她遇难时,正是她搜集龙胆科样本的阶段,她跑遍了中国几乎所有的高山高原,发现了两个中国独有的新种。”
“阿姨……比你还厉害吗?”商明宝不由得问。
“某些方面,”向斐然莞尔:“比如标本压得比我漂亮,画比我好,对蕨类的研究比我透彻,野外……我所有有关野外的知识,都是她教的,第一件冲锋衣她送的,第一根登山杖她买的,帐篷是她教我搭的,指南针是她教我用的。”
他落下目光:“我很想再跟她切磋切磋,比谁认植物更多更快,可是她不陪我玩了。
“在我五岁时,他们的感情有了裂缝。我父亲,向微山,是被爷爷领养的。他的本家算是富商,需要他联姻。他去了,但一直跟我母亲渲染他的无辜无奈身不由己,他说他很痛苦。谈说月信了很多年,甚至他的妻子怀上二胎了,她也还是相信他。”
向斐然垂眸,看着商明宝震惊的眼神:“很傻,是吗?”他笑了笑:“我也觉得。他们的学生时代太好了,在学生时代修成正果又分开的人,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困境。她可以在野外跟盗采分子持刀相对,可以开着吉普车追他们十公里,但她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不愿意相信她曾经深爱的人已经面目全非,或者说——本性如此。”
商明宝回忆着与向微山的那寥寥数面。
她承认,向微山确实是一个气质和相貌、身材都较好的中年男人,可称儒雅和气宇轩昂,欺骗一个女人的真心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小时候,我一度以为向微山只是比较忙,所以才每周见我一次,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一个家,还有小孩。九岁生日那年,他接到了他妻子的电话,要他回去。但那天他兴致很好,留下来陪我切蛋糕。他的妻子带着孩子上门来,问我母亲为什么这么……”
向斐然停顿下,面色如深潭般平寂。
“不要脸”三个字,他说不出口。
“谈说月跟她道了歉,亲自送向微山和他的妻儿出门。”他平静地往
下叙述了。
“她涵养太好,做不出骂街或者阴阳怪气、指桑骂槐那种事。她是真正的高门小姐,知书达理,只是我外公外婆去世得很早,她是独女,父母去世后,曾经的圈子和地位都渐渐地淡了。向家和谈家都是一样的清廉,名望大于实际的权势,也许这就是向微山舍她而另娶的原因,他那时在创业初期,很需要钱。()”
向斐然找出了一本相册,也在标本柜的顶层。
很明显,他六岁前有很多很多的留影。在美国密苏里植物园,一个长相英气而美丽的女人抱着他,在植物园门口合影留念,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年月,落款写明了这是她来此博士后站报道的第一天。
商明宝总好奇是怎样的父母怎样的基因才能生出向斐然这张脸,现在她知道了,向微山只是皮相的些微留痕,给向斐然注入深刻灵魂的,是她。
她是如此的英气勃发,五官又不可思议的精巧。
几个月?1()_[(()”商明宝指着相片,看得目不转睛。
“一岁?记不清了。”
她回眸对比:“看不出现在的样子。”
“看得出才有问题。”
“比现在的表情好看。”
“……”
“会笑啊,”商明宝指尖戳着,“还是这样的——”她勾起半边唇学了一下,“三分凉薄三分讥诮四分漫不经心。”
“……”
什么鬼词。
“你再笑一个?很帅,特别有少年感!”
向斐然挑眉:“一岁?少年感?把人往老了夸?”
商明宝:“……”
很明显,向斐然六岁前的合影美好而密集,从七岁开始,逐年递减,过了十二三岁后,每年便只有寥寥数张了。那时已经能看到现在的模样,白肤黑发,站在班级队伍的末尾,不动脑子成绩就好,情书满抽屉地收,拍照时没什么表情,但眼锋里分明看得出桀骜。
谈说月将他养得很好,又或者是植物的世界闷不吭声地治愈了他、辽阔了他。他没有变成阴郁偏执愤世嫉俗的那种人,他沉默地生长出了自洽的骨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