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翼静静躺了片刻,终于发出了这天的第一个声音。
“嗯。”
朱爽跳起来,叫人把朱云翼包裹严实了带回宫去。亏了朱云翼肯回来,他的年夜饭总算不是一个人吃的。朱云翼高烧不退,朱爽就陪着他吃了些清淡的东西,之后两人便守着一只炉子守年夜。虽然炉火把室内烧得其暖融融,他们却都有些心神不宁,总像是缺了什么东西。
最后还是朱云翼先开了口:“也不知道小九现在怎么样了。”
朱爽觉得这是好事。这还是朱云翼第一回主动在自己面前提他。在他心底,仍然希望能回到从前那样。就算再也没有瓜葛,仍旧能看到无恨在自己能看得到的地方,如常生活。
朱爽叹息:“我也很挂念他。”他趁热打铁说:“等到这些事情完了,咱们劝他回来好不好?”
朱云翼摇头:“如果他想回来,他自然会回来。但是……他大概是不想回来了吧?”
此时无恨身在齐国东面海上的一座小岛上。这里是朱云承运兵运粮的一个中转站。按照他和卫修仪的协定,他把自己这几年积攒的粮草给一半给齐国,卫修仪则会派一支军队在东面助他。
朱云承就在这里作最后的准备。再过两个月,他就要从宋国东北防守最弱的地方攻进去。他和卫修仪说好了,卫修仪放弃和宋国阴奚国一把的计划。当然这件事不会让朱爽知道——到时候他借口和朱爽的盟约,假说借道进攻奚国,要宋国开城门放齐国人进来。到时候他和朱云承东西夹攻,给宋国来个攻其不备。
在和卫修仪确定了进攻的时间以后,他就派了许多人在宋国境内散布各种各样的流言,比如说朱爽天生傻痴,现在把持朝政的其实是他身边的那群大臣;比如齐国东边的海上天有异象,是真龙天子降临之兆。文士们编了许多暗示要“变天”的童谣在民间传唱,宋国官府屡禁不止。在东北边做生意的商人纷纷都撤了商号,不久之后,哪怕是居于深山的老百姓,也嗅到了要打仗的味道。
无恨身在海上,已经断了和陆上的全部联系。朱云承调兵遣将的事情他并不懂,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记下他看到听到的一切,默默地等待着下一次机会,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在朱云承对他完全不避嫌,做什么都带着他。除了这一天,朱云承要和下面的将士饮宴,他推说不喜欢看那群粗人喝酒吃肉,自己躲在房间里吃年夜饭。北地的冬天蔬果奇缺,他的斋饭不过是一些面点和花生黄豆蘑菇一类的东西。他一个人草草吃完,坐回蒲团上念经。外面大雪簌簌地落下,静谧的天地间隐约能听到海上的浮冰叮叮咚咚的碰撞声。那声音有时像是小时候学堂门口挂着的风铃,有时又似慈恩寺的和尚们做法事的时候敲的铃声。似乎越来越响,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屏气凝神,都无法定下心来。
他决定出去走走。
朱云承带着将士们在大营里喝酒,他住的小屋外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小兵裹着厚厚的棉衣在巡逻。他走过去,搜了搜自己身上,把能找到银钱都给了他们。细声说:“今晚辛苦你们了。打完仗就赶紧回家去吧,不要再出来当兵了。”
小兵们都知道他其实是朱云承的弟弟,千恩万谢地收了钱,其中一个说:“大师您不知道,咱们就是奔着大帅给的军饷多才来的。跟着大帅几个月,赚的银子比种五年的地都多。咱们哪,跟定大帅了,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
几个小兵都跟着大笑起来。无恨摇摇头,往海边走去。海边风太大,他站了一会儿就想回屋去,谁知身后风声一响,有个人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往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拖。
无恨身上罩着大麾,行动不便,被他拖得动弹不得。他情急之下脚底一阵乱踢,踢得地上的积雪都飞了起来。那人死死捂着他的嘴:“永王爷,永王爷——我是钟余年,王爷别怕——”说着就松开了手。无恨用力甩开他,回头借着远处的火光一看,仔细想了片刻,才想起来是从前有时候会跟在朱云翼身边的那个钟余年。钟余年一到大石头后面,就刷地一下跪在雪地中:“属下怕被人看到,无奈之下冒犯了王爷,请王爷见谅。”
无恨松了口气:“原来是你——我已经不是什么王爷了,你也别再叫我‘王爷’。”
钟余年忙点头:“属下遵命。”
无恨纳闷道:“你不是跟着康王爷的么?怎么会在这里?”
“大师,康王爷从奚国回来以后,听说您离开慈恩寺了,猜测您是到了……靖王爷军中。就命属下扮作散兵游勇混进来找您。这小岛孤悬海外,属下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混上来,无奈没有机会和您说上话。刚刚看到您出来了,情急之下就想把您带到无人处,请见谅。”
无恨拍拍身上刚刚沾上的积雪,柔声说:“你出来总得有几个月了吧?辛苦了。康王爷他还好么?”
钟余年一怔,笑说:“为主上做事,能不辱使命已经算是万幸。王爷他很好,就是记挂大师得紧。”心里想的却是,这和尚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个永王爷实在太不一样。从前的永王爷虽然也很随和,但随和之中总有些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逼视的贵气。眼前这和尚却如同打磨过了的璞玉,恭谦有礼,低入尘埃。
思忖间,听到无恨喃喃地说:“我一个方外之人,他好好的记挂我做什么呢。”眉目间忽然多了些忧色。
钟余年笑说:“王爷到底是大师的亲人,大师出门在外,王爷会挂念大师也是人之常情啊。”无恨点点头:“就算是这样罢……他要你来找我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