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得抬起头,目光慢慢地移到了正殿尽头,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身上。
我知道他姓奚,叫奚容,是奚国的第十三个皇帝——唔,还真是个倒霉的数字。
他坐在那里,似乎有些乏力,斜靠着旁边一个鼓鼓的靠垫,连身板都挺不直。不只道是不是一直养尊处优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要年轻得多——只是脸色苍白,眼神也有些疲倦,仿佛病了很久。
我看他,发觉他也在看我。然后,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有了些变化。
我当然知道自己长的什么模样——漂亮是谈不上的,顶多比他那个儿子怀安太子要整齐些,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身边的大臣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听到什么了,总之他那张本来就很苍白的脸一下子更白了。
但是在这一阵算不上混乱的小骚动里,我终于可以扭头看周围的大臣们。抱歉,我今天真是来找人的——苏青溪他是翰林院的第二号人物,今天今科一甲进士面圣听封,他不可能不来。
突然皇帝咳嗽了一声,用比刚才大了不止一倍的声音,急急地喊了一声:“退朝!”
奇怪哩,不给我们封官儿了?
我正准备拜一拜走人,突然刚才那太监的声音又说:“皇上有旨,着新科榜眼谢怀真到文澜阁面圣。钦此。”
我心里“咯噔”一下。
再抬头,龙椅已经空了。有个白眉毛的老太监捧着一柄白得能羞化新雪的拂尘走到我跟前:“谢探花,请随咱家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手脚冰凉。
素羽什么都嘱咐清楚了,却没有说过……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该怎么办。
虽然已经喊了“退朝”,但是有好多人还是站在原处,脸上的表情明摆着是要等着看热闹!我忍不住惶惶然地看了看周围,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了一道纤长的身影。
我觉得自己浑身一凉。
这几个月我有时也会想,不知道用一个成年人类的身体站在他面前,平视着他的眼睛,客客气气地跟他说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无论如何,总会和毛茸茸的一团蜷在他的臂弯里的时候,有些不一样吧。
现在我才知道,确实不一样,他大爷的太不一样了!
以前做只狸猫的时候只想着往他怀里钻,蹭蹭他,用尾巴挠他,逗他笑……现在呢?现在他就站在那里,身上是一身深蓝色的官袍,头顶一顶乌纱官帽,整个人修长玉立,站在那一堆白胡子大肚子的官儿里面,正应了那一句俗话——鹤立鸡群。只见他和旁边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说着什么。那老头说话的时候他听得很专注,然而旁边有人经过的时候他都恰到好处地跟对方点头打招呼,谁都没有被冷落。
我知道,如果我走上前去,拱拱手,喊一声苏大人,他一定也会对我礼遇有加。
但是我现在不想过去了。
看来我不但是身子长大了,心也有些……咳咳,老了。
苏青溪于我好比水中月,镜中花,就跟二十一世纪的小孩子看了挂在墙上的贴画,就发愿要去爬的珠穆朗玛峰差不多。
等他真的走到了山脚下,才明白这座山自己不可能爬得上去——于是也就放弃了。
我微笑着看他和旁人寒暄,瞬间释然。
看看身边,崔叔闻正转身要走,我一个箭步过去拖住他:“叔闻,等等我。”
他有点吃惊:“你不是还要去见皇上么?”
我只央求他:“等我一起走。”
他白我一眼:“半个时辰。”
那太监又催我了:“谢榜眼,请随咱家来吧!”我冲崔叔闻点点头,再朝那太监拱拱手:“好。劳烦公公带路。”一边跟着太监往后面走,一边想着自己还不如考个探花呢。榜眼榜眼……怎么听都不够神气。
出了大殿,穿过空旷的广场,重重的围墙和楼阁,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那栋挂着“文澜阁”牌匾的地方。我正想着皇帝自己每天在皇宫里面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累都累死了,不病恹恹的才怪——就看到了那台阶下面停着的一架步辇。
于是这念头又变成——他自己成天都走不上几步路,也不锻炼身体,不病恹恹地才怪。
前面那太监小跑上去通报:“启禀皇上,谢怀真求见。”
他大爷的,现在是皇帝要见我好吧,怎么就变成了我求见——
腹诽归腹诽,现在他还是这里的老大,面子还是要给的——我还等着他把我扔翰林院去呢。我走上白石砌的高高的台阶,走进那阴风阵阵的文澜阁——啧啧啧,整天呆在这么阴冷的地方,不病恹恹的才怪——然后撩起袍子给皇帝磕头。
皇帝于是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又说了一次“平身”。我站起来,只见他挥了挥那只苍白的手,他身后的两个宫女,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太监,还有领我进来的那个大太监,一下子都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那大太监出去的时候,还顺手关了门。
皇帝整个人瞬间淹没在一片昏暗的光里。但是他看着我的那两只眼睛,依旧亮亮的。
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僵了半天,他才开口问:“谢怀真,你的文章朕看过……很好。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师承何人?”
还好,这些素羽拎都着我的耳朵叫我背清楚了的——他说了多少遍了,要是身世出了纰漏,我和崔叔闻两个别说做官,脑袋能不能保住还不知道呢。我弓弓身子:“禀皇上,臣的恩师是雍川骆静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