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人都在喝彩,那小青衣却看着她眨了眨眼睛,宁远方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收起来,却如被人打了七寸,失去了那一刻的骄傲,却带出一另一股欢愉,咿咿呀呀的唱着的小青衣转着身飞舞水袖,爸爸问宁远方好看吗?
宁远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根,有清爽的湿润,她慌乱的说:“冷”。
小青衣卸了妆之后过来收粮,站在收粮台边撑着口袋,宁远方和爸爸无粮便过去给钱,爸爸递过去的钱是红色信封装着的,上面写着风华无双,那是宁远方刚刚摊在腿上写的,笔迹显然力道不足,小青衣大方的接过信封掏出里面的钱,是两张大额纸币,他倒是看也没看把钱还给宁远方的爸爸,“收粮不收钱,这个信封我想要,多谢了”。
宁远方还以为小青衣是个女孩,怎么突然就变成了男孩了呢,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青衣说:“草铺横野六七里这句里面有我的名,你猜得出来什么就是什么”,那小青衣笑的坦荡。
后面有人催着宁远方往前走,自己要给小青衣献粮,爸爸也要带着她赶路便没有再停留,有的时候她会突然想起那个小青衣,但是慢慢长大,她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情,直到后来她听到八前面的那个七,才再次记起,已经封存的记忆刹那间解锁。
“你再这样哭下去会冻成冰棍的”,七里城说。
宁远方抬起头看到他头发已经垂肩,而自己的头发也已经垂肩,那是宁远方看到他首先想到的。
宁远方站起来抱住他,他推了推她说:“进屋吧”。
房间里也是很冷,他让宁远方窝进沙发里,把火炉点了起来,上面烧着热水,水开了他给茶杯里放了一把白糖递给宁远方,宁远方还是一边喝一边哭,不可抑制的如山洪暴发。大概是第一次知道害怕这回事了吧。
七里城坐在炉火旁看着火苗舔舐炉壁,没一会他唱了一首歌,那是用维吾尔语唱的,语调很缓慢,宁远方却在这歌声里慢慢止住了哭声,她没有问这首歌叫什么,只听他把这歌唱了好几遍。
他却主动说这是他以前唱给妹妹的,妹妹是他靠唱戏养大的,跟着叔叔唱了许久的戏,妹妹长大了,然后妹妹又不见了。
宁远方一直是话很少的人,此刻她更是体会到了语言的贫瘠和无力,以前总是她鄙夷别人情绪的泛滥,而此刻自己却总是踩着自己的鄙夷而上。
“很抱歉,没有接你的电话和回复你的邮件”,他扭过头对宁远方笑了笑,炉火的光照着他的脸红红的,却把他的轮廓勾勒的更加美好。
“我不想当你的局外人,你只比我大三岁,我想”,宁远方还想再往下说,但是那人却摇头。
“你我师生一场,不生额外情愫”,七里城年少时候一边唱戏一边考学,被称为塔城的天才少年,上过电视,也被做过采访,但是后来他拒绝接受任何采访,因为他想和妹妹过普通人的生活,不用谁多余的关注。
只是他后来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是多么难得,以至于即便小心翼翼也会让那普通戛然而止。
宁远方对乔绿说七里城走的时候是一个下雪的早晨,深秋的雪大如蓬盖。
他给她留信,文字寥寥,只说祝好。
再后来无从得知关于他的一点消息,宁远方站在那个屋子里环视了良久,原来这个地方是他那颗心尘世里的栖息所,只是不容在他关闭房门之后的进来的任何人事。
宁远方灭了炉火,把自己留下的痕迹全部清扫干净,然后把房门上锁离开。如果他觉得累了还是可以回来的,那么没有生人气息就可以了吧。
宁远方顶着大雪往车站走,一脚深一脚浅的和他的一切远离,连带着那个有过邮件往来的邮箱也弃用了,对于任何人都不再提起他。
但是对于刘熙然她却再也不当做追求者来看待,像是一个朋友,刘熙然哀叹,谁要和你做朋友呀,老子要追你,宁远方笑骂,老子就缺你这个朋友,不缺追求的人。
毕业后宁远方顺着自己的心来到了塔城,她的支教已经4年了,但是这个小城变化太慢了,听不到的消息依旧听不到,想见到的人也依旧见不到,宁远方有时候会想也好,反正时间总是会走。
宁远方说完之后看了一眼炉子里的劈柴,踢了乔绿一脚让她去再加一点进去,乔绿把整张脸都埋在靠枕里,瓮声瓮气的吸了吸鼻子,然后站起来去填炉子,刚站起来就绊了一跤,宁远方伸脚撑住了她,乔绿这才算没有跌倒。
她坐蹲在炉子边添柴,又听听见宁远方说:“你不用对我有悲悯心,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幸,他离开是因为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一种生活状态,对他来说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所以我不用苛责,但是对我来说,他是八前面的唯一,我因为他的存在而懂得更多的感受,这些东西是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的,也许我是幸运的少数”。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写道:即便物毁人亡,气息和味道却在,他们更柔软,却更有生气,更形而上,更恒久,更忠诚,让人想念,等候,盼望。对我来数,他就是如此”宁远方翻了个身,看着蹲在那边的乔绿接着说:“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人默如青山,也总有人明火执仗,但多数却是烟火气息里翻滚一遭,你的心事在这个雪原上都快盛放不下了”。
“心事其实早已经有了定论,只是难以面对故去的人,可是想想我无法用仇恨解决仇恨,也无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是若是说不恨,是不可能的,而他夹在中间实属无辜且无奈,”,乔绿觉得自己的头似乎被无数钝器击打,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却没有一点缓解。
云德宸拿到的影像资料让乔绿如遭雷击,她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梦境,可是那个拿着一双红色小靴子的人穿着军装被定格在画面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感官是可以一下子就冰封的,她失去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没有了思绪,也没有了呼吸,直等到有人抱起她时,才知道身上每一个角落都在痛,剜肉一般的痛。
“远方,我对我爸爸没有一点点印象,小的时候邻居都说我爸爸是杀人犯,走的时候是被警车带走的,还有人告诉我他走的时候发疯了一样的找我,那时候我刚出生没多久,被大人裹得紧紧从床上抱出来,但警察不让他接触我,他的头被按在地上,脸磕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流了很多血,有小孩告诉我我爸走的时候还哭了,但又有人说没哭,也没找我,走的时候被套上头离开的,那天也是下大雪,迷迷茫茫的下了三天,我奶奶倒是真的没哭,我妈妈月子里大出血,养了几个月才养好,之后也不怎么笑”,乔绿用木棒挑了挑柴火。
“现在想来我妈妈后来的漠然和对我的厌恶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爸爸为了他的理想以身许国,但是我妈妈却只想以身许他,小的时候我们家总是被嘲笑、欺负的那个,大概是记忆太艰难,我都记不清那时候事情的具象,只剩一种感觉在,如果说我年纪小可以被细小的开心亦或是脆弱的记忆冲淡那些沉重,那么对我奶奶和我妈妈来说她们却只能牢牢记住,埋在心里,关于真相,我奶奶和妈妈到底知不知道,亦或是知道多少我都已经无从印证”。
“远方,我有的时候会想,一个完整的家庭到底是怎样的,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天冷的时候就围在一起吃火锅、看电视、讲故事,天热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的树下纳凉,有切开的大西瓜,妈妈会阻止我喝冰可乐,爸爸会避开妈妈的视线偷偷的递给我第一杯,爷爷有可能让我帮他读一段报纸,奶奶大概会让我坐在她怀里睡一会,树上是没完没了的知了叫声,天上是大盘小盘一样的星星”,乔绿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笑,只是那笑被火光照亮的时候是那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