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一次的,打遍十里八村无敌手的小霸王张佳乐,就这样被打得躺在地上了。天很蓝,云很白,一行大雁往南飞,张佳乐看着大雁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想,两钱银子,真不好赚啊。然后大雁不见了,将自己打倒在地上的人占了一半儿的天:你要不要当我的副官?张佳乐看着他,其实并不懂副官到底是干什么的,就也点一点头。后来张佳乐就这么给小书生写信回去:我在州府甚好,白吃白住。两钱银子之外,还有不少月饷。就是都不用打大雁了,有点想念。三在州府里面日子快活得很。孙哲平将军镇抚一路兵马,手下兵丁如云,又无战事,操练之外,一群大小伙子便拉帮结派,街上寻快活去。张佳乐跟着这帮人走马斗鸡上馆子,就差被拉去喝花酒——他们还真没这个闲钱。孙哲平开始忙公务也不太管这些,后来实在看文件看烦了就抓张佳乐长工,凡那些不紧要的都塞给他,叫他帮忙。张佳乐说,大孙你这是剥削。——他不爱叫将军,孙哲平从来没有架子,两人一来一去,这么称呼惯了。孙哲平瞪眼,怎么就你话多?张佳乐想我话多你倒是叫别人啊?可惜军里大多大字不识一斗,因此次次孙哲平还是找他帮忙。两人便这么苦逼地蹲在将军府里看公文。张佳乐小时候也是家学渊源,读过四书的,虽然策论估计是做不出来,倒也能看看这些公文。云州地处偏远,养的刀笔吏水准也不高,时常各种错字别字。张佳乐看得哈哈笑,就戳孙哲平看。孙哲平说,严肃点,看公文呢!其实自己也憋不住。待得太阳爬过大半个天空,公文小山总算被消灭。孙哲平大大伸个懒腰,对张佳乐说:练练去?张佳乐:啊?最终还是被拖到练武场。坐了一天憋到郁气怎么也得弄弄拳棒——孙将军如是说。张佳乐一听郁气,好啊好啊,抡起哨棒用力招呼——他当年被按在私塾里,最烦的就是看书。孙哲平纵身跳开,说你这打仇人呐!一着急京腔都出来了。张佳乐挑着眼,说,要打也是你,嫌我手重也是你,能给个痛快吗。孙哲平呵呵一笑说我让你痛快。打到最后俩人都躺在演武场上头对着头一动也不想动。太阳落了山,天色扯起墨蓝的纱,银沙一样星星不要钱似的大把大把撒在上面,中间一道天河明明昧昧。张佳乐看得入神,听见孙哲平问:看什么呢?小时候有人教我认牵牛织女的,找不见了。孙哲平想想,胡乱指了两颗:喏,就那个。……都挨在一起了喂。不对吗?不对。哎那么认真干什么,你准备改行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南方有刀兵将起……孙哲平说着自己也笑。没想乌鸦嘴,来得快。第二天就传来驿马急报,说是云州南部山中,有那百夷之族拥兵自立。府兵随即开拔前往。今日战,明日和,战战歇歇,绵延数年之久。第三年头上,孙哲平在战中被流矢伤了右肩。战事吃紧,无疗养之裕,他硬撑着和张佳乐一同啃过一线峡这场硬仗,肩伤发作,抬不动刀。所幸天家开恩,封了个朝中闲职,一纸敕令,将他调回京师。比起将军难免阵前亡,竟也算是善终之局。四孙哲平带着亲兵回京前一天,张佳乐偷偷钻到孙哲平帐里去。他说大孙,你明天就走啦。——这么多年过去,他从一员亲兵成了云贵兵马司的堂堂偏将,私下里叫孙哲平,仍然还是这样。孙哲平嗯。张佳乐说你到京师找个好大夫看一看手。孙哲平再嗯。张佳乐又说,有空写信回来。孙哲平没说话,看着他。张佳乐也说不下去。他想起他们一同骑马行军,上阵杀敌,战鼓声犹然在耳。他想起他负着受伤的同伴且战且走,最后回到营中将人解下来,才发现已经是具冰冷尸体。他想起军医过来给孙哲平拔箭的时候,血流了那么多那么红,烫在他手心里一道痕。他想起当年他们在演武场上躺着看天上星空,一颗一颗,无数的星星现在都在他心里滚着。最后还是孙哲平开口:兄弟们就交代给你了。——他临去之前,唯一举荐,便是将偏将张佳乐推为兵马司。此后这一方战局,就都着落在他身边这个人肩上。废话。张佳乐说,都要走了还说这些。孙哲平闷声笑,说:你来送人都不带酒,有你这么送人的吗。喝得醉醺醺,好意思明天让大伙儿看到?张佳乐不肯承认他是因为孙哲平还在养伤才不带酒的。孙哲平挥挥手——没受伤的那只:得啦,又不是见不到。改日述职,少不得在京中见面。到时候何苦去看你。京师那么多瓦肆,就和兄弟们乐呵去了。长出息了啊。谁上次从花楼落荒而逃的?张佳乐作势挽袖子:几年前的事情了还要说?而且,那是姑娘笛子吹得好,我听人吹笛子去的,你都想什么啊。就为了听笛子?我也会吹啊,下次给你听。就你?得等何年何日啊。下次,下次见面的时候。孙哲平说,伸出了手。张佳乐看他片刻,也伸手和他轻轻一击:嗯。说好了。那天晚上,张佳乐最后就睡在孙哲平帐里。两人抵足而眠,一张窄榻,谁也没把谁挤下去。第二天送行,跟着他们一路从州城打过三年仗的百夫长率了一队人来送行,人人手里一海碗酒,道为孙将军壮行。孙哲平喝了。他酒量不好,三碗已经面上通红,照样豪气冲天,说,喝。张佳乐看不过,挤上去,夺了边上人的酒,话到嘴边,变成一句:送你。孙哲平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一饮而尽。张佳乐又端过一碗,这次什么也不说了,俩人比赛一样喝下去,然后是第三碗。这气势太壮烈,以至于边上的人都觉出些不对来。孙哲平喝得眼睛都红了,端着空碗,从马上往下看他,好像许多年生死契阔,话短情长,说得说不得的,全都在这一眼里面。张佳乐也看着他,忽然就知道了原来如此,一直如此。这时孙哲平的马打了个响鼻,两人一愣怔,目光骤然扯开了。孙哲平空碗一翻,说,大家情谊,孙某终身不敢或忘。青山不改,终有相会之期。说完,偌大海碗往地上一掼,团团拱手,掉转马头去了。五后来张佳乐带兵平定了西南百夷之乱。史书上轻轻巧巧一句的事,里面多少血泪不再提起,似也自然。战事消停之后他回了州城,照例做他的将军,司一路兵马。轮到招兵时节,换他坐在台上,看鲜衣怒马的少年背一张弓,马蹄的的奔驰而过,三发三中。于是张佳乐问这少年名姓,又问,你要不要做我副官?——却原来世事更替,逝水不息。日月逝焉,时不我予。冬日休沐时候他回家去。小学究变成了秀才,村长拄上了拐棍,见到他很高兴,预备的宴席里面用了足足八只大雁。张佳乐说不嫌我打大雁了?秀才笑,你这一走,大雁可太多了。张佳乐吃过饭照例骑马出去转。他常去打猎的村边水泽依然是昔时模样,他走一停,望见天上远远有一对大雁飞过,他下意识抽弓,手在箭匣上摸了一下,还是放下。大雁虽多,未带得只字片语。张佳乐想,古诗误人。六张佳乐云州兵马司干了数年,也要上京述职。他并邹远唐昊两人打点行囊奔赴京城,一路上晓行暮宿,走了大约三个月,总算到了。京师毕竟又与别处不同,相比之下州城都是小巫见大巫,街上摩肩接踵、行人如织。三只从小地方来的土包子牵着马戳在帝都街头,一时挪不动步,最后还是张佳乐咳嗽一声,说,先去兵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