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从牢里跑的?我路上遇见你军中人,还特地给了他条子——若他按条子找去,便能和我京中人手会合。”叶修道。“你碰上张佳乐?”“哦,那人便是百花张佳乐?”叶修先一讶,又笑,“老韩你可以啊,霸图这是能人越来越多了。”韩文清看他一眼,道:“赶一日路,不累么?睡觉。”说着自己也去整榻上毯子。叶修道声好,便翻个身。韩文清吹了蜡烛,自上了榻——这榻倒还是之前某任主将留下,长短其实不够,韩文清半只脚在外面。但叶修过来毕竟是机密,不好声张——韩文清想着明天怎么得再安排他,却听见外面风渐渐小了,渐渐地寒气又泛上来,不知是不是又下雪了。好在韩文清有内力护体,便拉了拉毯子,合上眼睛准备睡觉。却是有一道轻微格格声响起——却还和一般老鼠声音不同。韩文清心里奇怪,听一瞬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叶修牙关打战。他自己翻两个身,终于睡不着,问:“你还冷?”叶修没答他。韩文清先点亮蜡烛才去看他,却看男人正将自己裹在被中——这回是就露出头顶,跟只大茧子似的。他伸手掀起叶修被子,问:“——怎么回事?”叶修嘴唇都有些青白:“没想到,……你这儿,这么冷。”韩文清探了探叶修身上,发现几乎没一丝热气——便算他现在没换冬被,怎么也到不了这个程度:“怎么回事?”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叶修看他脸色反而翻个白眼:“你这儿审犯人呐?”韩文清虽然问,心里也知道天牢里那些阴损手段,当即放了烛台,道:“你往里些。”叶修瞪他。韩文清哪管这些,吹了蜡烛就上了床,扯了被子盖住两人,又伸手抱住叶修。男人身上极凉,抱住时候才发现一阵一阵止不住地抖着,便连牙关打战声音听起来也分外惊心动魄。但韩文清只是将手臂又紧了紧,说:“快睡。”叶修先静了一会儿,忽然笑出来:“老韩,你以后找媳妇儿,可不能这么个样儿,还不把你媳妇儿吓到了?”韩文清脸更黑——问题是黑里也没人看见,脸色震慑没往常有用,他只能闷一晌,道:“就你废话多。”叶修似乎嘀咕了句什么,身体倒是自动自发向他这边靠过来。此时已快要三更,屋外风早息了,唯有寒气无孔不入地侵进来。但两个人分一份温热,便似总比一个人孤寒长夜好得多。韩文清最后听见谯鼓远远响了数声,便也坠进梦里。——那又是三年前事了。八韩文清回京述职那日,叶修倒真是在城外十里长亭迎的他——不过自然不是和皇帝一起,也没带随从官员,若不是韩文清眼尖,恐怕就要以为亭中坐着的,不过是个寻常路人。他勒了马,道:“太子殿下。”叶修本来靠着柱子像是在打盹,听见韩文清声音才张开眼睛:“老韩。”韩文清这下看到他正脸,才发现叶修还没有三年前见到时候精神,眼下两抹黛青是怎么也掩不去了。他心里一动,再开口已经问:“你多少天没好好睡觉?”叶修自然不会责怪他失礼,只摆摆手,浑然不在意样子:“两三天?最近事多,忙了些。不过知道你今天回来,就想着怎么也得出来迎一迎你——可惜这不是凯旋,请不得皇叔百官,可惜可惜。”韩文清无语,半晌才道:“我当年就想说,你戏文看得太多。”叶修反而正色:“韩将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道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看戏里都是假事,不知道人生里原有一样悲欢离合。”韩文清也不知道叶修又和谁学来这些话,但想到他们两人起初如何把臂交游,到了现在边关朝堂千里之遥,却还能得在这长亭上一接——心里莫名生出些陌生感触,翻身下了马:“你来迎我,不带酒席?”“自是带了,”叶修侧身让出桌面,“——不过老规矩,你喝,我看。”酒自然是观鹤楼的酒,有仆人张罗烫好,几样下酒小菜也都整洁新鲜。韩文清照例慢慢喝——就算在边关上过了这么多年,他喝酒也便还是一样慢腾腾的。叶修拿茶陪他,只是点得极浓,韩文清都皱了眉头:“这么浓的茶,你今晚不睡觉了?”“你亦听说今夏黄河水患,如今工部那边一团焦头烂额,我又被派去监理,浑不得闲的。”叶修道,“——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休说这些个劳什子,老韩。”韩文清仰头干了杯中酒——这下喝得快了,酒意朦朦胧胧撞上来,他开口竟问:“没人帮你?”“有啊。工部新来的年轻侍中肖时钦便很得力。”“我不是说工部。”叶修便看他,半晌才道:“你要来帮我?”韩文清又端起酒杯。刚才那点酒意风一吹就退了,他终于知道自己莽撞,道:“我怎么会。”“是啊。边关如何少得了你韩文清,朝中也缺不得太子叶秋。”叶修微笑一下,“当浮一大白。”韩文清做个敬酒动作,又是一口仰尽。他忽然明白这大概就是他们两人既定位子,一人守着边关,一人镇于朝中,永远是相隔千里动如参商。这念头让他酒意更重些,他索性将杯子撂在桌上:“不能再喝了。”“如此便回去吧。”叶修说着便起身,“你这几日在家,我再上门去讨教就是。”韩文清回家之后自然先去见过韩老爹。钦国公先是嘉许一番他在边关功绩,又道:“看来你这□□帽子,是无论如何摘不掉了。”韩文清刚想说什么,韩老爹摇了摇头:“……也好。如今朝中事体你也知道,陶轩那一派之人,尚空谈轻实务,远非长久之策。更何况,三年前一战,我们韩家早和太子站在一条船上了,也没什么可说。要不是太子,我今天也未必见得到我家儿子。”韩文清一时说不出什么,只叫了一声“爹”。“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进宫面圣。”钦国公拍拍自己儿子肩膀,便叫他走了。于是次日韩文清便依礼觐见,皇帝面上对他十分嘉许,赏赐他与霸图诸人许多东西,倒是不见疏远打压。韩文清心里松了口气,自回家陪着父母,晚上亦不忘在院里多点两盏灯笼。只是直到他再度离京,叶修一次也没有来。九霸图一军,在韩文清治下,从来是铁板一块、行如雷霆。韩张二人第二日与众将商议过后,诸将都同意杀上京师——陶轩这几年没少给边关诸将穿小鞋,众人一听目前状况竟是要他上位,都按捺不住;更别提当年叶修与众将同进同出,一同上阵厮杀的,情谊自是不同,众人心里亦多少存了报仇心思。叶修倒不敢出面,基本便躲在韩文清屋里,只用信鸽联络诸家供给粮草。一日韩文清问他:“你便再不想回朝中?”正写信的叶修滞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也并非全未想过。只是真做起来,恐怕杀伐太重。”韩文清道:“你当年同我上阵,将胡人杀得听了‘一叶之秋’名字便要退避三里,我原来不知你这般心软。”“我若真心软,便不会来此找你。”叶修摇头,“只能说,我对朝中之事,从未特别眷恋。”“那之后你想做什么?”韩文清问。“在你军中做个小兵,”叶修挑一下眉,“——不知道韩大将军收不收?”韩文清忽然就听见自己心跳声,极响亮地,在耳边一声一声。只是最后他也没回答叶修。是年立秋,霸图一军打“清君侧”旗号,率三万精锐挥师南下。京中禁军不堪用,更有人以为内应,围城三日即降。韩文清这一次见到老皇帝,却是和当初完全不同状况。他一身盔甲,未去武器,刀刃上甚至还沾着未擦去血液。然而他依然是恭敬跪倒行了礼,却被上面老人挥了挥手,叫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