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清问:“如何这般突然?”“你和太子走得多近,难道还瞒得过我去?”韩老爹只摇头,“我看,只十年间,这朝中必有一场腥风血雨。我韩家当年是开国重臣不假,可沾上这种事谁也别想落好。——你收拾行李去,我明天便上朝请旨。”韩文清被老爹一说也没奈何,只得回去自理行李。第二天钦国公果然在皇帝面前一通慷慨陈词,直拿出了触龙说赵太后的劲头,把自己一个尚健壮六十不到老头儿说得跟明天就要入土似的,只差没来个痛哭流涕了。这似乎也正触动皇帝心事,竟是在韩老爹一说之下准了奏折,指韩文清去雁门戍卫,封了个从七品的左武郎,指个统领差遣,意思是叫他慢慢磨练积累军功。韩文清自然在家里领旨谢恩,被老爹只催着恨不得第二天就出发——竟连和京中一众好友辞别机会都没有。只是那天晚上,他院子里来了个人。“听说你明天便走?”叶秋说,扬一扬手中酒壶,道,“——不与我喝上一回,也太不够意思了。”韩文清站在那里看他,半晌道:“你醉了,还叫我搬你回宫不成?”“那还不容易?你喝,我看。”叶秋一笑,将酒壶丢与他。于是两人便在院中坐下。那天不甚晴朗,半天薄云丝丝缕缕铺在天上,连着月光也朦胧起来,韩文清院中两盏灯笼也不够亮。叶秋先说了一堆冠冕堂皇套话,韩文清听了只一杯接一杯跟着灌酒。最后叶秋也住了口,停一晌,道:“——最近胡人又有犯境之虞。你这一去,必不平静……且多保重。”韩文清喝得有些快了,酒力撞上来,只道:“将军百战死,既然承军职,如何只想自己全身而退?”叶秋看他片刻,道:“你休说这话。我还等你凯旋归来,与你再战一场;若不然,‘却邪’也得闲得发疯。你却别忘了,你还没从我手里赢回当日酒钱呢。”韩文清闷头不语,自知这一去本是为了避嫌与叶秋疏远,此后天高地远,恐怕再难如今日一般把酒言欢。叶秋虽不说,从小在宫里长大,又怎么不知道韩家打算?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知道么?其实我不叫叶秋。”“说什么胡话?”叶秋摇摇头,倒是认真起来:“当年我母亲生下却不是我一人,而是同胞兄弟两个。这在皇家本是忌讳,当时国师看了,又道我有血亲相杀之相,只得远远送走才保得平安。”韩文清听得糊涂起来:“那怎么?”“当时夤夜安排下去,当时奶娘一着急,却抱错了襁褓。她哪敢声张出去,就这么瞒下来,只偷偷告诉我一个。”叶秋道,“按这么算,我名字应该叫叶修才对。”韩文清心里一沉,正要开口,只看叶秋摇了摇头:“——除你之外,再没第三个人知道。这事亦做不得准,当年人士更早都不在世上……也或许,我奶娘没有弄错,我那怀有血亲相杀之相的兄弟早已送走,正不知在哪里过活。”韩文清心中明白这事绝不可能是浑说。他静一晌,道:“你却真信这等命理之说?我等大好男儿,自然命寄在自己手里,你要为这事忧心,却不是我认识‘一叶之秋’了。”叶秋听了大笑,道:“为你这句话,当浮三大白。来来来。”“你休再灌我。”夜风一吹韩文清也清醒过来,忙止了叶秋往他面前杯里倒酒。两人又说一阵闲话,叶秋才起身告辞:“——你明日早行,我便不搅扰了。只盼你在边上胜果频传,到时凯旋还朝,我与皇叔去十里长亭迎你。”韩文清心想你戏文看得太多,但毕竟离别在即,便没指摘他,停一晌才道:“你也善自珍重,——叶修。”青年先是一愣,接着又笑起来:“彼此彼此,韩大将军。”五那日到了傍晚雪总算停了。韩文清在屋里不知怎地待不住,先是去营里巡视一圈把一众满头雾水兵士下了一跳,等雪停了回了自己府上,亦是没用晚餐便在院里练拳——却正是打到一半,便看自己亲兵匆匆跑到院门口,一脸紧张模样。韩文清收了势,不带一点喘的,问:“怎么?”“前院来了个人,自称是将军您老友……”“老友?”韩文清挑眉,亲兵忙将后半句补上:“他说自己叫叶修。”韩文清原地立了片刻,忽然就往外走。他腿长,此刻走得又快,迫得亲兵只一路小跑才跟上去。韩文清哪里管他,只直冲到将军府门口,正看一个人裹着件看不出颜色破糟糟斗篷,缩在门廊下,看见韩文清反倒大惊小怪起来:“你一个堂堂将军,怎么连件外衣都不穿就跑出来,太不讲究了!”韩文清心想你还真好意思说我?也不废话,直接道:“——叶修,你跑来做什么?”“给你们送买卖来啦。啧啧啧你们这地方太冷,老韩你屋里烧没烧火盆先让我烤烤火。”叶修跺跺脚,一副冷得受不了的样子。韩文清心觉有异,先教亲兵拿过来长大衣服,走过去给叶修披上,又转头对亲兵说:“去把我房里火盆点上。”亲兵吓了一跳,也不说什么,忙匆匆去了。叶修笑道:“多谢了啊。”“你原来不致这么怕冷。”韩文清只看着他,又道,“——我听说京里事了。”“消息传得真快。”叶修又往衣服里缩缩——韩文清本来比他高壮些,一件外衣也被他裹出了斗篷的意思,“还不是陶轩崔立刘皓那几个,你也听说过的。”韩文清拖他往屋里走,知道叶修说的这几个都是坚决主和的朝臣,素来和太子一派不对付的:“——巫蛊之事呢?”“一时不察,着了道儿。”“我这边消息听说你是被下狱了。”“哥手眼通天,天牢哪儿关得住我啊?”叶修一副不在意样子,“这不是来找你了吗?”他们这边说话已经走回韩文清住处。亲兵倒还动作麻利地将一夏不用火盆翻了出来,屋里面也在傍晚阴冷里透出些暖气儿来。叶修进去了之后赶紧守着火盆坐下,眉眼都跟着舒展开来:“哎呀真好。”韩文清将亲兵屏退,才坐到叶修身前:“——别蒙我。”就算叶修,被韩文清黑着脸一瞪也微微瑟缩了下:“只是天牢太冷,落了些寒气,后来又急着落跑——谁知道你们这儿八月天下雪啊?缓缓就好了。”他们这边正说话,忽然就听院里脚步声响,然后屋门便被推开——正是张新杰捏了线报急匆匆进来,道:“将军不好,京里来了线报,说是废太子叶秋已经弃——”他刚说到一半,看见火盆边上烤火的叶修,一个“市”字愣是卡在喉咙里。叶修偏偏还招招手:“小张,好久不见。对了,未免人多口杂,你叫我叶修就是。”张新杰定一下神,将门严丝合缝关好才走了过来,走过来几步左右看着韩文清叶修:“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哪能坐以待毙啊。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估计,随便弄了个死囚吧,只需要把罪名落实了,死的是谁不都一样?‘废太子叶秋’反正是不能再活了。”叶修倒是无所谓。张新杰便看韩文清。韩文清放在膝盖上的手收成拳头,但却一言不发。张新杰心里多少有了点底,拖了凳子过来坐下:“那请问叶修先生,你来此却是为何?”“自然是给你们霸图送笔生意。”叶修道,“——清君侧,做不做?”这三字一出,便连屋里刚生出的些许暖意也重冻结了。张新杰沉默足有炷香时分,才道:“——怎么说?”“现下我算是‘死’了,可今上眼见便要山陵崩。”叶修慢慢说起,“——他膝下孩子年纪尚小,一旦上位,丞相陶轩到时依靠太后,便是个把持朝政局面。他手段主张,你们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