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年见她,脸就拉了欲哭无泪的弧度,他扬了扬手的册本,道:“指挥使给的,飞云端注意事项,足足百条,在天亮之前,得全记下来。我在屋里看,容易犯困,想着在外面清醒清醒。”
这么多年,除了朝华,竟又出了能完完全全将朝年制住的人。
真是不容易。
薛妤看了他眼,问:“指挥使呢?”
朝年摇摇头,如实道:“早前回来了趟,给了我这册本,话没说句就出去了,没说去了哪。”
不知怎么,薛妤的眼前似乎又现出羲和的大牢,那狠狠捏着自己腕骨,狼狈眨眼睛的少年,她绕过半步去看天上沉定的月影,对朝年道:“跟那位说声,明日辰时整点,珊州传送阵上汇合。”
朝年应答声,还要欲言又止问些什么,就见薛妤推开支摘窗,如落叶样轻飘飘旋进夜色,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
薛妤辗转朝提着灯出来遛弯的镇上人问清楚了路,借着夜色掩护,不过小半时辰就寻到了昔日玄家旧宅。
月悬线,皎皎似水,这样的夜里,连云都看得清楚,朵接朵散开,令人心疏朗。
溯侑就在片断壁残垣里,挑了面破败的墙根坐着,他腰束得紧,勾勒出细而劲实的笔,肩瘦而窄,用几根手指斜斜地勾着坛酒。
因为殿前司指挥使的身份,他常表现得分外从容,是横看竖看都令人安心,可堪依靠的模样,加之他向来自律,薛妤从未见过他这样受伤般颓唐放浪的面。
他听到静,抬眼往她的向看了眼,而后微怔,下意识放下了手的酒坛。
“郎。”许是饮了酒,他声线哑着,沙沙的带着点勾人的音。
薛妤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直到站在他眼前,才去寻他的眼睛,像是要扒开层雾,彻底看清楚里面藏着怎样的绪。
“来这里做什么?”她在他身侧坐下来,长长的裙摆垂在空,柔柔覆盖脚踝,开口道:“为了那样人,还论起借酒消愁这套了?”
她话说得不近人,声音里却是连自己没发觉的和缓之色。
连邺都那些被冤枉的小妖她都尚能吩咐人去送药,更遑论他呢。
溯侑收敛起眼的低迷之意,眉眼在月色下格外勾人,他缓声解释道:“想来彻底了解这桩旧事,过了今夜,日后都不会再来了。”
“旧人旧屋,有什么可追忆的。”薛妤性冷,却不是常说这样凉薄之话的人,她扫了眼眼前破落得不样子,结着纵横蛛网的角落,道:“百年前的事,你还记着做什么,折磨自己?”
她实在不会劝慰人,为三言语会将事搅开,就如横刀斩乱麻样,可溯侑不是季庭溇,风商羽那样生来好命,潇洒浪荡的公子。他敏感,多思,又像猫样乖,好不容易露出的绪,见她来,三句话冲,乖得不地收敛起来。
他太能隐忍,所什么委屈都能往下咽,不过顷刻,眼里又是片荡荡的清明。
“明日辰时出发,正午就能到邺都。”谈吐,他又了那运筹帷幄的指挥使,事事尽在掌握之:“回去后,百众山应当彻底巡视遍,还有邺都内部政务——”
溯侑皱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最近,肃王旧系脉的人蠢蠢欲。”
薛荣死后,薛妤已经很久没听到“肃王”这词,因此这字乍然入耳,竟有片刻的陌生之感。
按理说,脉若是连血脉都没了,怎么该彻底沉寂下去。
当年薛荣跟朝廷勾结,将绞杀台的妖鬼放至人,薛妤怒之下清算,有所牵连者杀的杀,贬的贬,手段决,丝毫不拖泥带水,那脉元大伤,缓了许久没缓过来。
死去的肃王,溯侑没有见过,可曾因引得下属如此奋不顾身维护而感到好奇,随口问过朝华几句。
朝华只跟他说了句:少时君主常逍遥山水之,很多时候,郎是跟在身为大伯的肃王身边学习。
像薛妤样的君主,得人念念不忘,爱戴不减,这不稀奇。
只是到了这时候,他们再闹起来,根本没意义,除非肃王突然又冒出子嗣。
这件事,有点蹊跷。
“薛荣曾和人皇做过交易,他们若是有所作,顺着彻查,凡有牵连,都不姑息。”薛妤开口,眼尾在粼粼月色匀出点逶迤的神采。
溯侑点头道好。
薛妤心底迟疑了又迟疑,半晌,皱眉拨弄了下自己的指尖,问他:“是不是还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