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辰吾别过头去咳了两声,勉强平复了呼吸,又道:“今夜叫你过来,为的是另一件事,我想听你亲口说说。”
方天宠道:“将军请讲,末将知无不言。”
“前年你率军在原石河头与忽思齐部流寇交战,设伏成功,一举绞杀流寇百人,斩获敌人首级三十余个……”卫辰吾沉沉地凝视着他,干枯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了方天宠最为恐惧的那句话,“祐之,你说实话,那次设伏真的成功了吗?”
方天宠几乎是想都没想,立刻道:“将军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战报都上报朝廷了,怎么会有假?”
卫辰吾淡淡地道:“我知道战报是怎么写的,现在我是在问你。”
“我……”方天宠哽了一下,当着卫辰吾的面竟然打了个磕绊,“当然,当然是真的。”
卫辰吾叹了口气:“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天宠,祐之,运气比别人强得多,连这种事也能瞒天过海。那村子里的人被你屠尽,忽思齐部忙着与冯林国交战,那天你带去的人同你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所以没有人会指证你……但是纸包不住火,你做下的事迟早会被人知道……”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方天宠呆呆地站着,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你的队伍里有一名忽思齐部的奸细,是他走漏了风声,所以你的设伏才没有成功……我不久前已经审问过那个人,他对当日之事供认不讳……”
谁也没料到方天宠突然暴起,瞬间冲到卫辰吾面前,铁钳般的手指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卫辰吾本来就被毒伤了心肺,惊愕之下又被扼住咽喉,登时面容紫胀,呼吸困难,喉中发出“嗬嗬”的气音。方天宠陡然间对上他濒死的目光,像是突然被冷水浇醒了一般,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蓦地一甩手,将卫辰吾重重地掼在了地上。
“将军、将军……我……”
卫辰吾行将窒息,一手握着自己脖颈,一手死死抠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浑浊的双目盯着方天宠,拼命做出“救命”的口型,可方天宠的双脚却如同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没有往前。
就在他的沉默中,卫辰吾终于失去了声息。
方天宠怔立了不知多久,终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却是一个箭步抢到案前,手忙脚乱地将那密匣装入怀中,随即剧烈地喘息了几声,镇定平复片刻,环顾四周,见自己没留下别的什么动手的痕迹,才匆匆出帐,抓住一个巡逻的士兵道:“去请孟公公到将军营帐中来!”
眼下北陆军中分成两派,他不可能让忠于卫辰吾的那一派先得知此事,否则他们追查卫将军的死因,自己一定脱不了干系;而对于孟随来说,卫辰吾死了,北陆军群龙无首,正是他集权立威的最好时机,如果把这个消息卖给他,凭借这份人情,他或许还能更进一步。
这决定做得又快又果断,他甚至没有犹豫,就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他与孟随结盟,对朝廷报称卫辰吾急病而死,掌握了北陆军的控制权,又借着朝廷削减军士的机会,将卫辰吾的心腹亲信逐一拔除,终于彻底掩盖了那一夜的真相。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偷来的那份未及发出的密匣,里面装的竟然不是卫辰吾向朝廷说明真相的奏报,而是他弹劾兵部尚书吴复庸贪腐受贿、徇私枉法,历数吴复庸在任内如何打压北陆军,瞒报军功等罪名的奏章。
仿佛是真应了卫辰吾临终前说过的那句话,方天宠的运气有如天助,不仅在卫辰吾之死中全身而退,还阴差阳错地拿到吴复庸的把柄,并且以此为要挟,在一年后借着吴复庸的推举,转调西海主持海防,很快又故技重施,走上了欺上瞒下的老路。
接下来的事惟明已经知道了,轻声道:“收了吧。”
迟莲挥手打散了光镜,与惟明并肩而立,一起注视着沉睡中仍然皱着眉头的方天宠,忽然道:“卫将军当年,其实并没打算揭发他吧,否则怎么还会托付他照顾别人?是方天宠自己做贼心虚,反而痛下杀手,害死了卫将军。”
“卫将军之死,一半是方天宠丧心病狂,一半是被朝廷给逼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惟明面容沉静,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你会不会造梦之术?给他编两个上吊溺水的噩梦,让他也体会一下窒息的滋味。”
迟莲于是又结法印,掌中红光孕育出三团黑气,朝**一弹,光团依次没入方天宠眉心。
惟明携着他一道出门,对守在外面的官员道:“把他送回牢房,给他准备好纸笔。”
片刻后,巷子里响起辘辘车声,马车如同来时一般穿过黑暗的长街,朝着端王府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