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出现得多了,全班同学再看到明仲夜举手,神色里便不由得带上了不同的意味来:有单纯好奇他这次又会问出什么古怪问题的,有期待他的提问能帮助自己理清刚才反正已经被讲师弄得模糊混乱了的思路的,有饶有趣味地盯着头痛的助教和教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觉得他过于一针见血太不给人留面子、隐隐露出不赞成表情的,当然也有厌恶他又打断了正常的讲课进度、认为他总是问些寻常同学完全不能理解的问题、怀疑他是不是就是来出风头的……
当然了,哪怕已经被安上了“问题先生”这个略带贬义的绰号,对旁边人的眼光,明仲夜向来也似乎全不在意。
“难道你们刚刚就完全听懂了、觉得整个过程毫无问题吗?”有一次,温澜听见他在提问完坐下的时候,似乎这么回应了旁边那个对他耳语劝阻的同学一句,“那个公式的推导过程——你觉得是清楚明白、自己可以跟着那个思路证出来的?”
旁边的人似乎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问明白?”明仲夜一摊手,“既然你们都不肯问,那也只好我来了。不是吗?”
温澜那个时候从斜后方看着对方高大俊朗的侧影,对于这个异常坦然于自身“麻烦制造者”身份的人,忽然就觉得很有几分敬佩和羡慕。
后来有一天,温澜正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自习,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几行代码沉思,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低而飘忽,仿佛带着老旧图书馆里阴暗幽昧的诡秘感,差点吓了他一跳:“你是不是在编写一套非对称加密密码?”
温澜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转过头,看见了明仲夜:他的确是在研究今天那门课的额外作业内容。但屏幕上只不过露出了他在网络上查阅到的几行相关的解释资料和部分公式,对方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在做什么……这让他着实有些讶异:“你做过这个作业?”但是,今天这门课,明仲夜好像不与他一起上来着?而且作业题目一般年年都有些变化,对方居然还是一眼看了出来?
“没有。”明仲夜对他露齿一笑,灿烂的笑容中似乎有些小小的狡黠与自得,“不过几年前,我试过这个密码系统的破译。相对来说,是比较容易的一种。”
“……”温澜沉默了两秒,努力忽略了对方“因为过于平淡而完全显得像是炫耀”的语气,点了点头,“哦。”然后想了想,还是诚恳地接了一句,“我之前没有怎么接触过这些。对我来说,这个算法其实有点难懂,我还需要再理解一下。”
对他来说,搞明白密码的构造算法本身和正向实现都还得费不少功夫,眼前这个人居然说能够反向破译……那种技巧好像网络上都没查到太多详细资料,眼前这个人居然还说“比较容易”?这人在这方面的水平果然和他不在一个层次上吗?
“嗯。其实关键点在于中间那套因数的设置。对了,你现在想继续专心编完的话,我先不打扰你了。”明仲夜低声说,仿佛也知道图书馆里不适合长篇大论,语气放得很轻,最后半句更是仿佛在他耳畔呢喃一般,“就是看到你一个人在这里,想打个招呼而已,澜。”
图书馆的座位不多,阴天里光线也不算太好,温澜平日其实不常来这里,更多时候会回宿舍自习。今天是为了来查资料,于是顺便多呆了一阵,没想到恰好就碰到了明仲夜——对方还正好坐在了他身后的位置上,也真是巧合。
“哦,好。”温澜也不知道话说到这里,他还能回答别的什么,虽然明仲夜这么个天才居然还能记得他,还主动上来搭话,着实让他有那么点意外甚至于受宠若惊——于是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客套而中规中矩地加了一句,“很高兴见到你,明。”
“我也是,很高兴见到你。”明仲夜似乎被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了,连眉眼都是弯弯的,虽然温澜完全不明白对方的笑点在哪。然后就见明仲夜抬起手来,指了指他的屏幕:“你编完之后,愿意和我一起去吃午饭吗?下午第一节课,我记得我们正好一起上。”
“嗯?”突然收到这样的邀约,温澜有点惊讶,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拒绝。但这时候明仲夜又补了一句:“等会有空的话,我想找你练练中文……可以吗?作为报答,关于这个密码系统的理论和编程实现,或者相关的任何问题,如果你想了解,我都可以给你系统讲讲。这样如何?”
……从任何方向来说,这看起来都是很划算的交换。
于是温澜当然没有拒绝这个请求。
从这一日以后,温澜和明仲夜似乎渐渐熟络起来。
除了事先约好的两三次语言练习和交流,以及他不太懂的那些密码学和信息安全问题的讲解,日常中,明仲夜好像也越发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两人同上的几门课,如果来得不算太晚,看到了已经坐在前排的他,明仲夜会径直拎着书包走到他身边来坐下,主动打个招呼聊几句课业相关的话题;中午或者下午,如果在学校的食堂或者快餐厅里意外碰到了,明仲夜会主动端着餐盘过来找他拼桌,有时候甚至会抛下本来一起闲聊玩笑的一大群同伴也不在乎;在图书馆和公共休息室,明仲夜甚至有意无意地帮他占过几次座位……
理性上,温澜觉得,自己对明仲夜的了解似乎并不比之前多上太多:这个天才虽然看起来态度随和散漫,相处起来也没什么距离感,仿佛什么都能聊,但和他的话题,大多是围绕着学校生活或者一些跨文化的交流,最多涉及一些温澜的日常趣味喜好或者他们这边的习惯差异,而鲜少深入明仲夜自身。作为天才,明仲夜思路活跃,常常有些大胆或者心血来潮的设想,研讨中时不时会拉着温澜一头扎进之前完全没有设想过的议题辩论上好久,不管那是不是他原本的专业研究方向,也不在意那会额外耗费掉他多少时间和精力来弄清楚事情的根源。有时候,他甚至会主动提出和温澜进行一些解题比赛——纯粹的数学建模也好,逻辑算法也好,哲学论辩也好,语言游戏也好,甚至一看就是温澜更占优的金融市场预测和贸易理论分析……当然了,最后总体上,总是明仲夜赢得更多一点。
“你……你又作弊。”有的时候,眼睁睁看着明仲夜用完全超出预设规则的方法和技巧取胜,温澜简直不知道是该生气、无奈还是好笑——这个人明明已经这么厉害了,在这种地方,却还是和个小朋友一样,好胜心强到简直无赖。
“合理利用系统的漏洞,也是能力的一种。”明仲夜振振有词地看着他,“被刻意关上的门可能才是最方便迅捷的出口。不要总是局限于用系统建议的方法解决问题,澜。要是你能找到更直截高效的解答方法,我也会承认的。”
“好吧。”温澜长叹了口气,看了眼桌上铺满的两人刚刚写写画画推算的几大页a4纸和明仲夜最后用平常人完全看不懂的字迹涂抹出的一张,最终决定不和这个任性的家伙一般见识,“下次我会把规则再完善一点,让你无机可乘。”
“嗯哼,下次的话,平局可以算你赢,澜。”明仲夜这时候倒是难得谦让了一下。
“……所以,你好不容易赢了,但最后居然只想让我请你吃个冰淇淋?”另一天,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两人结束了又一场无声而激烈的算法竞赛,肩并肩并排坐在学校中心广场旁的台阶上,看着如茵的鲜绿草坪和上面小步蹦跳着啄食草籽的鸟雀。温澜边收起最终的验算稿,边有些无奈地扫了一眼身边正惬意地眯缝着眼睛眺望着不远处风景的人:“愿赌服输,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不必这么客气,明。”当然,他也相信明仲夜其实不会狮子大开口,真跑去什么特别贵的餐厅让他请吃五星级大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