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丰南机械厂派出的两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蜜桔缓缓开进汉华厂,林振华一夜成名,成为全厂男女老幼热议的对象。对林振华这个名字最有好感的,莫过于全厂的孩子们,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把乒乓球大小的丰南蜜桔,吃得津津有味,同时崇拜着那个当年只会打架,而现在却能凭借一张图纸给全厂换来八吨桔子的小华。
“小华这孩子有出息了,这是老林两口子在天上照顾他啊。”这是当年与林振华父母交好的那些老工人们的评论。
“看人家小华多有出息,哪像你,天天就知道打牌。”这是家里有待业青年的家庭里经常发出的一句话。
“好好读书,将来哪怕考不上大学,能像小华那样搞发明创造也好啊。”这是家里的孩子还在读中小学的那些家长的叮嘱。
“小华好像还没对象吧,咱们家小花……”这是梦想成为林振华岳父岳母的那些人的想象。
“小华当了几年兵,真的变了好多耶。当年跟我同桌的时候,我还借过他的橡皮呢……”这是妙龄少女们的心声。
“林振华这个同志,技术非常全面,据金工车间的骆主任评价,他对车工和铣工这两个工种都非常熟悉,起码相当于三级工以上的水平。此外,他画的图纸,技术科的同志也看过了,认为达到专业制图的水平。所以,我认为,让林振华继续做搬运工,实在是浪费人才,应当给他调换一个工种。”这是分管生产的副厂长朱铁军的讲话,讲话的地点是在厂部的会议室里,参加会议的是全体厂领导。
“老梁,你是什么意见?”厂长陈伟国指了指梁广平说道。
梁广平是分管人事工作的,工种调配的问题是他的工作范围。在朱铁军讲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欣赏着手里的一个玻璃旅行杯,杯子外面还套着尼龙丝编的杯套,这样既能够防滑,也能够防烫。这种杯子在时下非常流行,梁广平家里有好几个,都是厂里的工人以不同的名目送给他的。
听到陈伟国点了自己的名,梁广平放下杯子,轻咳了一声,说道:“老朱说的情况,我不太了解,有点官僚主义了。林振华这个同志,可能老朱不太了解,其他几位厂领导应当是比较了解的。他本来就是厂里的子弟,刚刚退伍回来。他在参军之前,是非常调皮的,几乎和报纸上说的失足青年差不多。他的初中毕业证,也是保卫科的老苏通过私人关系帮他办出来的,可见他的文化程度非常低。鉴于这种情况,我当时安排他到金工车间当搬运工,希望他在当搬运工期间能够学习一些文化知识,如果有所成效,再调换工种也可以。这一点我当时就跟他说得很清楚,他也是同意了的。”
“老梁,这是过去的事情了。”朱铁军道,他自然能够猜到梁广平安排林振华去当搬运工的原因是林振华没有送礼。但凡没有给梁广平送礼的人,几乎都分不到好工种,这在厂子里是公开的秘密了。不过,朱铁军倒不想和梁广平就这个问题发生冲突,他想保的也只是林振华一个人而已:“老梁,现在看来,小林这个同志在部队服役两年,有很大的长进,不但技术非常全面,而且做事也非常得体。这一次厂里派他去丰南机械厂指导安排滚齿机,对方对他的评价非常好。”
“毛主席说,军队是一所大学校。像小华这样一个调皮的孩子,在部队里呆了两年,也变得懂事了。”党委书记邹世成说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既然小华变好了,我们就应当给他机会嘛。”
梁广平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林振华而和同僚们冲突,他前面说的那番话,只是要证明自己并没有什么错误而已。听到厂长和书记都倾向于提拔林振华,他自然也是顺水推舟:“这个没什么问题,他的工种可以调换一下,具体换成什么工种,还是回头请老骆来安排一下吧,他毕竟是金工车间的主任嘛。不过,林振华即使换成技术工种,也只能从学徒工算起,这个定级是有规定的,工作年限不够,不能提级。”
“这个规定真是太僵化了。”朱铁军悻悻地说道,他知道他无力挑战规则,工人提级意味着涨工资,国家在这方面管得是非常严的,你有技术也不行,不到年限就是不能给你提起来。
“好吧,这件事就这样吧。”陈伟国道,“老朱,你上次说起那个二类压力容器的事情,你是怎么考虑的,趁这个机会,也跟大家讲一讲吧。”
朱铁军道:“这件事,我考虑了很长时间了。咱们厂的前身是化工设备安装公司,后来才慢慢地形成了设备制造的能力。但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只有一类压力容器的生产许可证,而石化机已经有三类容器的许可证了。现在咱们的容器车间任务不足,一大帮工人闲着没事干。我听说有些人现在白天在车间里睡觉,晚上去给乡镇企业干私活挣钱。可是人家石化机现在是任务多得干不完,想分给我们,我们还拿不下。所以,我想我们应当想办法把二类压力容器的许可证办下来。”
所谓压力容器,是指盛装气体或者液体,承载一定压力的密闭设备,包括贮运容器、反应容器、换热容器和分离容器等。根据压力容器的工作压力、介质危害性及其在生产中的作用等,可以把压力容器分为三类,其中第三类是要求最高的,第一类则是要求最低的。目前,汉华机械厂只能达到生产一类压力容器的标准。
至于朱铁军在这里说到的石化机,则是江南省的一家大型企业,全称是江南省石油化工机械厂,有好几千人,生产能力和技术水平都远在汉华机械厂之上,是拥有第三类压力容器的生产和设计许可证的,这在整个江南省是绝无仅有的一家。石化机的厂长到省轻化厅去开会的时候,与厅里的领导都是平起平坐的。
分管后勤工作的副厂长蒋满庆感慨地说:“老朱说的这个情况,我也了解。如果我们能拿下二类容器的许可证,那么任务起码能够比现在多出两倍。而且二类容器的生产企业少,利润比一类容器高得多。石化机随便卖一个大罐子就是十几万的利润,抵得上我们生产三机一泵全年的利润了。”
“三机一泵”这个说法最早是指农业中最常用的柴油机、拖拉机、电动机和水泵,后来各个行业都引申出了自己的三机一泵的说法。蒋满庆在这里说到的“三机一泵”是指汉华机械厂的几件主打产品,分别是气体压缩机、冰机、离心机和离心泵,是化工行业的常用设备。
汉华厂的领导,没一个对工业是完全外行的。陈伟国皱着眉头说:“老朱这个想法,其实早些年我们也是讨论过的,但要生产二类压力容器,有很多要求,我们恐怕一时还达不到。”
朱铁军道:“关于这个问题,我和技术科以及容器车间的同志们讨论过多次,国家对于二类压力容器生产制造企业有一些资质方面的要求,我们已经逐项对照过了,大部分都能够满足。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就是自动埋弧焊。石化机的自动埋弧焊机是从日本进口的,咱们过去向轻化厅打过报告,申请给我们也进口一台,但轻化厅一直没批,所以这个问题就一直拖下来了。”
陈伟国道:“这个事情我知道,现在你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
朱铁军道:“我从小林设计滚齿机这件事情上得到启发,我觉得,既然轻化厅不同意给我们进口埋弧焊机,我们能不能自己开发一台?”
“自己开发?”蒋满庆瞪大了眼睛,“这么高级的设备,我们怎么可能开发出来?”
朱铁军微微一笑:“我原来也以为埋弧焊很复杂,那天在金工车间和小林谈了一下,他说其实这东西原理非常简单,他就能够设计得出来。”
“太吹牛了吧?”梁广平放下他心爱的旅行杯,不屑地说道,“他的确是设计了一个滚齿机,但他自己不是也说了吗,这只是他在别的地方看到过,依葫芦画瓢才搞出来的。埋弧焊这个东西,他也看过?”
朱铁军点点头:“我也不知道这个小伙子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总之,没过两天,他就交了一套图纸给我,我让技术科的老范看过了,他觉得好像是对的。”
老范是技术科的科长范世斌,是50年代的大学生,算是汉华机械厂的技术权威了,他能够认可的东西,应当还是有点靠谱的。
“这个小林,这两年是去当兵了还是去念大学了?”党委书记邹世成嘀咕道,“我听说他还参加了自卫还击战,他哪有这么多时间学了这些歪门邪道的技术啊?”
陈伟国呵呵笑道:“老邹,小林学的这个,可不是歪门邪道。不管他是怎么学来的,既然老范也觉得可行,我们就试一试吧。这样,老朱负责抓这个事情,让容器车间和技术科派出得力的人员,组成一个技术攻关小组,专门攻这个埋弧焊,让小林参加这个小组。他画的这个图纸如果正确,当然最好。如果不正确,我们还有其他人嘛,大家也不是吃干饭的。”
“让翻砂车间的胡杨也参加吧。”蒋满庆插话道,“我听说,他搞技术也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