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中的万幸,傅家可能真的是一窝将星集体投胎,傅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个不世出的领军奇才。
北疆告急,只能向附近唐州、同州求援,然而傅深被推出来时就没指望过能从自己人那里获得帮助,他收拢北燕铁骑,在燕州三关迎战柘族主力,又以开商路、准内附为条件,借来了西鞑野良部骑兵,自西北包抄鞑、柘联军,分头击破,双管齐下,才解了北疆之危。
战后野良部内附,骑兵混编入北燕铁骑。傅深以战线过长、调动不便为由,将甘宁幽三州边防军权交回中枢,专注经营原州、燕州一线边防。三关之战后,傅深正式出任北燕铁骑统帅,获封靖宁侯。
以傅深力挽狂澜之功,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国公爵位,可元泰帝却动摇了,竟全然不顾祖制,不但允准傅家三爷代侄承袭颖国公爵位,还默许了傅深从颖国公府分家出去别居的举动。
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被傅家搞怕了,生怕他们家搞出个“万世流芳”的颖国公来。
可有些人注定就是要逆流而上。短短数年,靖宁侯傅深手握燕关铁骑,一跃成为大周的中流砥柱,当仁不让地坐稳了鞑、柘两族眼中钉肉中刺的位置。这些年北疆安宁,北方百姓安居乐业,大半是他的功劳。傅深只要身在军中,哪怕坐着不动,当个吉祥物,都是对北方异族的最大威慑。
寻常百姓的夸夸其谈,年轻公子起先当个笑话似地听着,可听到那句“京师乃安寝”时,笑意却彻底散去。肖峋见他出神,忙抄起茶壶给他添水,故意打岔道:“将……公子,下午还要赶路,再用几块点心吧。”
公子回神,端起碗呷了口热茶,嘴角一翘,笑容里竟然有些许嘲讽之意,自言自语地感叹:“这话传开,得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啊。”
旁边有个戴斗笠的客人被他们勾起谈兴,神神叨叨地插话道:“常听人说‘强极则辱,盛极必衰’,你们想想,靖宁侯在北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可不正应了这句话?过去那些有名的将军,不是短命就是孤寡,因为那都是将星下凡,命主杀伐,跟寻常人不一样。依我看,靖宁侯多半也是个七杀入命,他那腿没准就是造的杀孽太多……”
“喀啦”一声脆响,肖峋手里的碗被捏碎成几瓣,血从指缝间滴答流下。众人循声望来,皆尽愕然,茶铺里一时安静得令人尴尬。
“手劲忒大,下回给你买个铁饭碗,省得你糟蹋东西。”年轻公子的脸色却与之前殊无二致,不怎么在意地说,“自己去上点药。一会儿别忘了赔钱。”
肖峋低头“嗯”了一声。
被这小插曲打断的谈话却无法再继续下去了,那人说得再天花乱坠神仙下凡,也不是什么吉利的好话。这次是碎了个茶碗,下回说不定就要被人围起来打一顿。
只有那位格格不入的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微笑道:“有意思。照这位兄台的说法,短命孤寡必犯一样,靖宁侯既然已经残废,看来他很快就能娶上媳妇了。”
肖峋:“……”
有人拍案而起:“大丈夫何患无妻!靖宁侯这等英雄好汉,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有人附和道:“对!就是!他若爱男色,有多少好男儿也等着嫁给他!”
茶棚里登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前朝以男婚为风雅,所以大周朝虽禁止民间男男婚娶,权贵们却并无禁忌,甚至还有皇帝赐男婚的先例。靖宁侯身为京城著名金龟婿,多少深闺少女的梦里人,婚事却迟迟未定,故而也有人猜他爱好殊异。
提及这等风月之事,众人谈兴更浓。那年轻公子不再插话,只默默听着他们议论靖宁侯生平,唇边始终带着一分笑意,仿佛在听什么极有趣、极精彩的故事。
默了半晌,肖峋轻声提醒道:“将……公子,日头已经过去了,咱们现在走不走?”
“嗯?走了。”年轻公子伸手让肖峋把他扶起来,朝众客商懒散地一拱手:“各位兄台,在下急着进京,便先行一步了。”
众人纷纷举手与他道别。肖峋将他扶到车上,放下帘子。车马辚辚行出数百步,忽听得他在里面道:“重山,给我粒药。”
“可是杜先生不是让您提前半个时辰服药吗?”肖峋从怀中摸出个精致荷包,里面装着个薄胎白瓷瓶,“咱们进京还要两个时辰呢。”
“别废话,”帘下伸出一只手,把瓷瓶掠走,“再往前就是京营,咱们这样糊弄糊弄普通老百姓就算了,到京营肯定被认出来,到时候现装瘸哪儿还来得及。”
肖峋嘀咕道:“可您本来就是真瘸……”
那病鬼公子——也就是众人口中“命主杀伐”的靖宁侯傅深,仰头吞了一粒指头大小的褐色药丸,嗤笑道:“重山,你觉得一个有望康复的将军和一个彻底残废的瘸子,哪个更容易让你睡不着觉?”
肖峋不说话了。
傅深把瓷瓶丢回他怀里,闭眼等待着即将蔓延四肢的麻痹感,轻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