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汀岛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边扛罐倒水的裸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却觉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开关,确定没开热水,往淋浴亭冲冷水澡,再钻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过三十分钟……也许超过三十七分钟,是一个发烧体温般的数字。他越泡越觉得热,恍若躺进一个大煮锅中,食人族围着他叫嚣,他的血液沸腾地冲破血管。
「怎麽会热成这个样子?」安秦朝自己脸庞泼几把浴水,甩甩头,起身离开镶贴大红扶桑花样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简单在腰间围个浴巾?大可不必,这总统套房,就他一人,图凉快,自在更好。
光裸身子走出浴间,安秦在镜台室对着雕花铜框镜检视自己。记得无国界的「等待太阳」有个完全仿造南国的人工沙滩泳池,那儿一切跟这儿太像,他们偶尔去接受人工日照,晒得出汗、体温升高,没多久,那热感即退,不同这儿持久,贴着肌肤、渗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从前来加汀岛,没有这次的感觉。
安秦看着镜中一绺湿发垂掩下来,盖住模糊的脸容,他皱眉,揉捏鼻梁,往隔着一道活动墙的衣物间移步。擦干身躯,他给自己量了体温和血压脉搏,吞一颗安眠药,旋即寻找舒适国王床。
光着身子走出衣物间。海英离开了,留下一桌rooservice在卧室窗台软榻的小茶几。安秦热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领,细看几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干脆养足精神。
安眠药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却睡不沉。梦里,听见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气、吹气分不清楚。但,他听得出来是哪首歌——
「不对,这个地方要吸气,否则音出不来。」他忍不住发声。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边,问他——
「安秦,你很会吹口琴对不对?」
他睁开眼楮,看见她拿着的,正是他的口琴。
2
「我吵醒你了?」头上戴着他的贝雷帽,身上的医师袍洁净得发光,她说:「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资格睡。」笑着一张清灵甜美容颜,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没将贝雷帽还给他。
她站在床边看他,表情好像在问他到底要赖床多久,接着,她说起她今天有多勤奋——跑了前线一趟,躲过枪林弹雨、飞机轰炸,将载回医护营的伤患诊疗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过,她还是签了几张死亡证明,可有一张她无法签。
她递出像他故乡北国雪地一样色泽的纸,语气慢慢、柔柔地说:「安秦,这张,就这张,由你来签——」
他们战地医师天天得签上大迭此类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为这一张苦恼?他接过文件。
「你帮我签结。」嗓音再起,娇脆好听,仿佛她交给他签的,是他们的结婚证书,不是一张陌生人的死亡证明。
他看着她,甚至觉得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间,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张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田心蜜」。
安秦醒了过来,彻底醒了过来,汗水淋漓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声中,转头瞥看,床边微掩的帐幔冷幽幽地飘飞,无人无影。
他摸摸身旁床位,觉得有股温泽馨香。「你来过吗?」好久不曾了。她吝於现身他梦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没来加汀岛。他不来看她,她也不给他看。
脸庞往双掌埋,他懊丧地低语:「你这样,我会把你忘记的……」不入他梦,一来就要他「签结」。他记得她说「签结」,到底要他签结什麽?他对她的思念吗?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对花过敏,他从不买花给她,她爱唱歌,他吹口琴为她伴奏,她喜欢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没了。她再也不来拿,他从此随兴给人,给受诊时哭闹的孩子、给叫他叔叔伯伯的佷儿辈、给嗜甜唆的家伙……就是不给她。来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远出航」的船首摆放一根糖。他告诉她了,要的话,得来找他,让他看看她,对他说说话。她来,说了「签结」。
「我会把你忘记的……」安秦摸出枕头下的口琴,颤抖地凑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阳光穿梭在口琴声中,趴缠窗台软榻,无力驱逐一夜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