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凉月走得慢,倒一步没停下,她径直走到龙洺面前,依旧是面无表情,然后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龙洺的怒吼尚且无人理会,更何况只是“啪”的一声。
这声音只有他们四人听得见,就像他们此刻的心情一样,身处孤岛,无人知晓。
龙洺挨了一巴掌,总算回过神来,宋凉月平静地说:“到了医院,就听医生的。”这句话像是在安慰,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因为没有别的选择,若是不听医生的,就只剩听天由命了。这四个字说来轻巧,却没有人会真的把命交给天。
气氛凝滞,他们彼此对视,甚至无暇惊讶宋凉月的举动,隔了好一会,小洺爷才低声咒骂了一句,“靠……”
宋凉月说:“进ICU需要家属签字,你最好脑子清醒点。”
这是实话,在场的四个人只有龙洺是直系亲属,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必须脑子清醒。
***
阿开打开病房门,带着景云进去,病床上的龙千峰接着鼻导管供氧,他双目紧闭,眼窝凹陷,脸上没有一丝以往的精气神,吊瓶里的液体缓缓流进他的身体,冰冷至极。
一切仿佛停留在昨日,他雄赳赳地走进千峰堂,中气十足地气走鹿家父女,他背着手在坯房巡视,见谁做得不好便是一通呵斥,他抢过阿开的电话,对她大吼多一分钱都不给……那些记忆都很鲜活,比之现在,景云竟觉得回忆才是真的。
或许是动静大了些,龙千峰动动眼皮,醒了过来。
“怎么……”他开口,声音沙哑模糊,“你也来了?”
景云使劲眨了眨眼睛,走上前说:“我家就在这附近啊。”她不想说是特意赶来的,怕他察觉自己病重。
“哦,对……”龙千峰发着高烧,倒不算太糊涂,“你家就在C市。”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自个给自个挽回颜面,“我只是小感冒而已。”
“嗯。”景云顺着他的话应承,“我知道,今年好多人都感冒呢。”
龙千峰似乎想笑一下,嘴角却不受控制,笑得有些苦涩,“我不是他们,我不常感冒的……我这辈子就住过两次院,可两次都是感冒,一次是你爷爷害的,害我得了肺炎……”
“这次也是肺炎吧?”他稍稍扭头看向阿开。
阿开点头。
“你看……”龙千峰说,“我知道我的肺不好,所以我从不抽烟,那次我住院住了一个月呢。不过那时候医疗条件差,不像现在……”他话说得太多,一时喘不上气,停了好一会才继续,“现在……癌症都治得好,对吧?”
景云鼻头微微一酸,其实病人心里什么都清楚,无论身边的人如何隐瞒宽慰,身体的感受是不会骗人的。他知道自己从一家医院换到另一家医院,也知道每天都在抽血输液拍片子,他更清楚接上鼻导管不是什么好事,他只是在安慰自己,也安慰他们。
就像她爷爷当年一样。
“当然了。”景云笑起来,“这里是C市。”
隔着口罩,龙千峰只能瞧见她弯弯的眉眼,他像是也跟着松了口气,“你们都去休息吧,我困了,又想睡了。”
***
因为流感病毒具有传染性,所以龙千峰住的是单人病房。病房内本就有一张陪护床,阿开又加了一张躺椅,这样他和龙洺都留在医院,景云带着宋凉月回家住。
景岚一个人留在家中,满怀期待地等景云带回大单生意,却没想到她带回了一个大姑娘。他再次紧张地把女儿拉到门背后逼问:“大姑娘也要卖去黑煤窑?”
景云没心情与他开玩笑,只突然问他:“VAC组委会今天打款了吗?”
景岚嗅到一丝来生意的气息,莫非是接到什么大单,怕账面钱不够?他急忙汇报:“到了到了,可这单生意咱们没有盈利,全都要打给龙家窑。你是不是可以和你师父商量一下,若是咱们接到生意,能不能缓几个月给他,万一越氏天工又要和咱们下新订单呢?”
“全部提出来吧。”景云很清楚ICU的费用,光病房每天就要五位数。龙家窑的账在她手上,今年的订单好多压着还没做完,瓷艺大会后的新订单更是没有开工。因为龙千峰时常毁约,以及龙洺之前的肆意挥霍,账面上的钱并不多,必须留着维持龙家窑的运营,每烧一窑都是一大笔开支,但若是不烧窑,则损失更大。好在十只梅瓶的钱已经到账,她稍稍安心了些。
人生在世,苦难重重,但钱够,总是可以度过大部分困境。
第二天一早,景云和宋凉月又赶到医院,医生安排了彩超检查,结果如昨天预计的那样,病毒并没有被控制住,反而侵占了整个肺部,鼻导管也换成了面罩吸氧,没有任何考虑的余地,直接安排进ICU。
ICU不允许陪护,每天只有固定的半小时探视时间。
进去前,龙千峰拉住阿开的手,他今天状态更差,连双眼都是混沌的,隔着面罩他难以说话,阿开弯腰将耳朵贴在面罩上倾听,他艰难地吐字:
“我知道……我没事……我……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