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艺再去医院看欧阳他却已经出院了。
她打算还他薄夹袄。
去学校等。他却请了长假,估计脑子一时半会好不了。家艺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去他家找一趟。再怎么说,人家也算“见义勇为”。可一想到南菜市。家艺又有些发怵。田家庵南北两个菜市,南菜市搬运公司的人多,大多是从前的小商小贩,码头扛包的,没什么文化,不做技术,有的还是流氓地痞。
要么找老四。她胆子大。家艺辗转想了一夜。老四那张嘴,除了吃饭,就是挖苦讽刺。不能让她知道太多。
还是单刀赴会。薄夹袄塞进军包里,斜挎着。
进南菜市,家艺见着个老太太便问欧阳家住在什么地方。老住户,肯定知道。姓欧阳的没几个。“巷子口往里,第二个路口往右拐,最里头那家。”说得清楚明白。
昨儿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些微泥泞。家艺捡着路下脚,不长的距离,也走了好几分钟。拐弯,一路插到底,是个窝棚似的门脸,还是泥土房。有两个小男孩抬着被子,正往门口斜拉的晾衣绳上放。绳太高,人太矮,放着吃力。家艺连忙上前搭把手,扶上去了。两个男孩直愣愣看着家艺,天冷,他们都穿着单褂子,鼻子吸溜吸溜的。何家艺刚想搭话,他们又迅速跑回屋。家艺朝里伸头,屋里头黑洞洞的,统共就那么例外两间,家具除了床就是个脸盆架子。男孩们看有人来,又一古脑跑出去,小麻雀似的。
只听到里屋传出声音,“这什么他妈稀饭,都能当镜子照了,老八,不知道多放点米。”
是欧阳宝。家艺忍不住想笑,欧阳宝在她眼里,是个喜剧人物。
“老八!”欧阳宝扯着嗓子喊,“人呢!老八!老九!老七!老六!老十!”胡乱喊。屋子里静悄悄地。家艺在鼻子前扇了扇风。这是个“纯阳”的家庭。有臭味。
“老八!死哪儿去了!赶着投胎!”欧阳宝仰八叉坐在床上,没个正形。这个家,也只有床能给他坐。
家艺出现在门口,带着笑容。欧阳宝瞬间呆了。手一抖,一碗稀饭倒扣在地上,溅起汤汤水水,家艺连忙往后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欧阳宝忙跳下床,赤脚,忙忙活活,“真不知道你来,哎呀你看这……我这……哪儿能让你坐的……真是我这家……真是不好意思也没打扫,你屁股估计都比这床干净……”欧阳宝讪讪地,不由得自卑。粗话是真粗。屁股脸的。家艺倒觉得有点趣味,她径直道:“还你袄子。”说着,从书包里拽出那件薄夹袄,放在床上。欧阳宝拾起碗,一时不知怎么应对。家艺接过碗,“厨房在哪?”欧阳宝连忙指路。
“你到床上去。”家艺用命令口吻。欧阳宝遵命,跳上床。心还是七上八下。家艺端稀饭进来了。“拿着。”她让他端住碗。
他连忙乖乖端了。
“哪有勺?”她问。他从屁股后头摸出个铁勺来。家艺皱皱眉,担心卫生状况,“这能用么?”欧阳宝虎了巴嗤一笑,脸直抽抽,他面瘫还没好,“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家艺接过勺,说:“我喂你。”
欧阳宝脑门子一炸,活了二十年,没人这样对她。加之脸还瘫着,喝稀饭嘴都闭不拢。他连忙说不行不行。家艺却已经挖了一勺送到他嘴边。面瘫,一边脸不能动,导致上下嘴唇不能完美闭合。喝稀饭对他来说是个难事。为了避免出丑,欧阳宝仰着脖子接了,一口吞下去。家艺再喂,频率挺快,欧阳来不及处理,稀饭汤子刚进嘴里,呼噜噜,又从嘴角流出来,有点像痴呆病人,也像小孩子流哈喇子。家艺看了好笑,越发想要捉弄她,连着快喂,欧阳的豁嘴一边喝一边流,煞是滑稽。家艺掌不住哈哈大笑。当看了一场喜剧电影。欧阳宝放下碗,嘿嘿地,“对不起,给你难看了,我这丑相。”
几个“小麻雀”趴在门框偷偷看。
家丽不像她妈这么没成算。快足月,肚子有点动静,她就跟蔬菜公司告了假。建国拖了点关系,家丽提前住进保健院。马上到一九七七年。家文高中毕业,区里在动员下乡,但似乎不那么强迫。她听说武继宁报名了,全区统共就三十个人报名下乡。她告诉家艺济宁的最新消息。家艺似乎不感兴趣。家文想想也是,老三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便不再提继宁。
家文不想下乡。她想早点参加工作,一来为家里分担一点,免得大姐和爸妈这样累,二来一参加工作,就等于正式走上社会,基本等于独立了。她渴望独立。有工资,有自己的住处最好,然后,才是考虑个人问题。她不急不躁,但心里有主意。
家丽住院,老太太和家文陪得多一些。老太太还有几个小的要顾。主要是家文陪。姊妹俩难得有机会单独相处。家丽免不了为二妹打算打算。“下乡缓一缓就缓一缓。”她说。
“我想早点参加工作。”家文不遮着掩着。
“那就三条路,招工、招干、参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