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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第1页)

吴定缘从来没想过,他还能再次见到梁兴甫。

他是铁铉最忠诚的部下,他是要杀尽旧友全家的疯子;他是太子逃亡前半程最难应付的敌人,也是济南一战中最为可靠的战友。他的脑子不清醒,但又最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在南大营校场的那一场死斗,断后的梁兴甫被潮水般涌来的士兵所淹没。吴定缘在感慨之余,其实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活着的梁兴甫。

没想到,在自己濒临绝境的时候,梁兴甫居然再一次出现了。

从背后看去,那道宽阔的后背满是伤痕,有的是烧伤,更多的是砍伤,居然还有火器痕迹。这些伤痕纵横交错,皮翻痂烂,看起来糟糊糊的一片,简直没一块好皮。可以想象,梁兴甫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差不多是同样状况。

换了寻常人,只怕早卧床不起了。吴定缘简直无法想象,这家伙到底是如何拖着这么重的伤,从济南一路找到京城来的?

这时梁兴甫已经掐死了挥刀的士兵,狠狠把尸身甩出去。那身体软绵绵地在半空转了几圈,砸向了后头的两个同伴。与此同时,梁兴甫如同一只大鹫高高跃起,再以泰山压顶之势砸下去。这些青州旗军多半都听过病佛敌的威名,见面先怯了三分,一见同伴惨死,胆气也随之弱了下去。待得梁兴甫进入攻击范围时,他们呆愣愣的如鹰隼爪下的雏鸡,别说反抗,连跑都忘了跑了。

紫微殿前响起了一连串密集的惨呼声,中间还夹杂着骨头碎裂与某种液体喷出的声音。没一会儿工夫,这十几个精锐旗兵,已是全数丧生。

吴定缘对他的杀戮效率,从来没有过怀疑,可这一次却感觉不太一样。

原来的梁兴甫是一块极为冷静的巨岩,稳稳地按照自己的节奏进攻,一拳一脚极有效率。但现在的梁兴甫像是岩浆,横溢肆流,侵掠如火,仿佛要爆发出自己的一切力量。

也许他自知接近灯尽油枯,所以变得急切了吧?吴定缘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酸。

梁兴甫在一片血泊中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脖子下方又沾了一片新鲜血浆,看上去像从十八层地狱刚爬上来的恶鬼。他拖着步子,微微摇晃着走到吴定缘跟前,死死盯着他。

吴定缘被他盯得有点发毛,这眼神和在淮安要剐自己时的眼神是一样的。

“这里血腥味太重,官军的主力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便来不及了。”梁兴甫道。

“来不及什么?”

“施行尸陀密法,割舍血肉,得大解脱。只有经此仪式,才能度你去极乐世界与你父亲相见。”

吴定缘叹息一声,这家伙心心念念的,果然只有这件事。看来他的目的始终没变过,就是要活剐吴定缘。军营断后也罢,远赴京城也罢,拼死保护也罢,都是为了确保他不死于别人之手。

算了……吴定缘实在懒得躲了。太子没有动静,今天九成九要死,还是不费劲挣扎了。他双手一摊,往棺材旁重重一靠,等着梁兴甫动手。

梁兴甫端详着他,凶神恶煞的面孔居然露出些许慈祥:“先前要度你,只是为了报答吴不平的恩情;如今要度你,是为了主公。你可知道,主公一向最疼爱你。当年在济南府,他每次回府之后,都会抱着你亲热好久,我从来没见过他在其他人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

这还是梁兴甫第一次在他面前谈及铁铉,吴定缘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把头偏过去。

“你那时嘴馋,最爱吃沂蒙的山楂糕,每天不吃就哭。主公没办法,只好求人去临沂买。其实他一个山东参政,一张嘴,多少人巴巴地来送,他偏要用自己的俸禄买。我看不下去了,自己偷偷跑了一趟临沂,扛回来几十斤,一发做成糕点。他把我抽了一顿,说我多管闲事,本来要退掉,结果你一哭,主公没办法了,只好收下。”

梁兴甫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那纸包被压得不成样子,打开一看,里面是碎成末末的山楂糕,也不知从哪里买来的。

“吃点吧,你小时候可是最爱吃这些的。”梁兴甫有些讨好地把山楂糕递过去,“若他知道你上去陪他,一定欢喜得不得了——你想不想见主公?”

吴定缘伸手“啪”地把那纸包打落在地:“我想与不想,你一样要动手,又有什么区别!谁会想这个!”

“我会想。”巨人的情绪突然低沉下来,“我做梦都想见到主公。”

吴定缘冷笑:“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梁兴甫闻言一震,沉默半晌,忽然抬头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吴定缘知道这是个疯子,说什么都没用。他索性一指紫微殿后方的司天台:“你若有本事,就把这龙棺扛到司天台顶。”

梁兴甫也不问缘由,径直走到骡车旁边。他双手一抱,抬上右肩,一个人硬把整具龙棺给扛起来了,当真称得上神力惊人。梁兴甫就这么扛着棺材,一步步走进肃心道。

吴定缘这时候跑掉也没意义,便也紧跟着他走了进去。两人一棺,绕过肃心道里曲曲弯弯的廊道,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石礅高台出现在眼前。

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霾云终于尽数散去。西去的日头仿佛为了补偿缺席,迟迟不落,浓郁到化不开的暮色斜照在司天台上,泛起一片黏滞的琉璃虚光。高大的台墩半边青白,半边酡红,轮廓虚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之感。

吴定缘紧跟着梁兴甫,沿着盘龙阶一步步迈上去。前方那巨大的背影几乎消融在这光色之中,隐然也多了一抹神秘,仿佛踏上祭坛似的。

苏荆溪曾对他分析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梁兴甫所遭遇的心病,是几乎一样的。吴定缘为了忘掉那一夜母亲惨死的画面,把自己六岁前的记忆全数封闭;梁兴甫为了忘掉铁铉被凌迟所带来的冲击,选择相信这是飞去极乐世界的尸陀密法。

这个病殆无可解,除非自己能走出来,找到与现实世界的牵连。吴定缘忘掉了一切,但好歹残留下来对朱棣面孔的恐惧,这是他与真相建立起的联系;而梁兴甫虽记得所有的事,却因执念而故意曲解。

“所以梁兴甫才会无比执着地施行尸陀密法。一旦这个执念消失,自己就会面对残酷的真相。”苏荆溪是这么判断的。

吴定缘没想到,铁铉之死对梁兴甫的刺激居然如此之大,这么多年过去,仍不敢接受真相。更荒谬的是,铁铉这位旧部,即将凭着无与伦比的忠诚,把铁铉之子杀死。

梁兴甫很快来到司天台顶,把洪熙皇帝的棺材搁在各色仪器之间。他蹲下身来,胸口不断起伏,似乎这一路的负累极重。酡红色的夕阳抹在他身上,与鲜血混为一体,难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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