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烦恼一开始竟还藏在蜜糖的后面:他爹做了官之后,不少有钱人家想要来攀交情、做亲戚。其中有一户人家,便向林县令的弟哥儿,林宁的小叔叔提亲。
林县令父母去世,只有这一个亲弟哥儿,年龄尚小正是该谈婚论嫁的好年华。瞧着那户人家确实家境富裕,少年郎又生得俊俏好模样,他小叔叔在屏风后面偷看了一眼就相中了,两家就此结成了亲家。
然而这桩喜事,却是他小叔叔悲剧生活的开端。
和林宁一样,他小叔叔也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农家哥儿,兼之父母早亡、兄嫂溺爱,整日和林宁一样的满村满山疯跑。那富商家想娶的是林县令弟哥儿的身份,却并不是他这个人,甚至他中意的俊俏相公,对他很是嫌弃厌恶。
可这年头的婚嫁不就是这样吗?尤其是高门显贵。婚姻不是爱情,是结两姓之好,是结林家和那富商家的姻亲关系。甚至说,那个哥儿、女子,是替他们父兄嫁去了另一个人家,是作为一个维系两家关系的载体和工具。
可林宁的小叔叔却接受不了。一来是村里和高门显贵又不一样,穷人家都是单夫独妻,繁衍才是最重要的,什么两姓之好倒放一边了。二来是林县令和夫郎是青梅竹马,两人十分相爱,林宁的小叔叔将哥嫂的日常看在眼里,对婚姻的期望也是如此。
却没想到他嫁给了自己中意的汉子,日子却过得这样糟糕。
若换了别家,既然是结两姓之好,那自然要劝自家弟哥儿安分、大方、得体,守好做正君的本分便得了。富商家里对林家也有不少孝敬,汉子们官商勾结利益大了去了,怎么可能会为一个哥儿内宅的事儿而翻脸?
偏偏林县令是个极疼弟弟的。他一开始选择富商家,也不是希望富商家能孝敬他多少钱。虽然确实是奔这家钱去的,却是希望他弟弟能够富富足足的过好下半生。
苦熬了两年,最终闹得个和离收场,林宁的小叔叔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就住在林宁的隔壁。
而如今,林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并且遇到了和他小叔叔一样的困境。
求娶他的人很多,但真心看上他这个人的,几乎没有。他们一边鄙夷着他的粗俗,嘲笑着他粗糙的皮肤、小麦的肤色、身上的乡野气息,一边又畏惧、艳羡林县令手里的权力,渴望和林县令成为姻亲,也能沾一沾那权力的光。
周县尉家便是其中之最。
昨晚周家小子把他堵在胡同里,沈青站在二楼看,以为那是浪荡纨绔贪图美色,实际上只有林宁和林枣儿知道,周家小子嬉笑着上前想解他的衣裳,嘴里说的却是:“就你这模样,连我家二等丫鬟都不如,要不是有个好爹,你以为我愿意?你就知足吧,好歹你爹比我爹官位高,又在一处做事,不会亏待了你的。否则你嫁去别人家里,和你那小叔叔的下场又会有什么不同?”
“一个哥儿,成天抛头露面的满县城转悠,大家小哥儿哪有这样的?我还委屈呢,要不是我爹逼我非得娶到你……咱俩都不乐意,成亲之后可以互不打扰,只当结盟不就完事了……”
林宁想,周家小子后来被他爹当面抽了几个大嘴巴,搞不好不是做戏,是因为知道了周家小子在他跟前这么实话实说,气恼得狠了。
可某种意义上,周家小子说得并没有错,他的婚事就是这样不上不下,仿佛注定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林宁又想起了,在他最无助的时候,踹翻周家小子拉着他跑出那个胡同的身影。
他见过沈青,不止一次。所以即便沈青捂得严实,只因为奔跑抖落下了一点儿蒙面的布巾,他也立刻认出来了。
沈青在街面上挺有名的。不止那些店铺记着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这城里的姑娘小哥儿,哪个瞧见了沈青不偷偷多看两眼。以前林宁不懂得自己的小叔叔,觉得他傻,怎么就隔着屏风看了一两次就喜欢上了呢?连话也没说过,更不知道对方是啥样人!
可偷看了沈青几回,他有点懂得了。
可他也同样因为常在街面上行走而知道,沈青很有钱。那么他是不是也会和他曾经的小叔父一样,嫌弃他们,甚至厌恶他们?
房门响了两声,林宁闷闷不乐的去开了门,外头站着的是他爹林县令,手里端着一碗鸡蛋面。小半碗红汤细面条上卧了两个大大的荷包蛋,撒了翠绿的葱花。
林县令将面放在桌子上:“宁哥儿还不高兴呢?爹亲自下厨给你做了最爱的鸡蛋面,握了两个鸡蛋。你快趁热吃,不然面坨了,不吃饭怎么行呢?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小食铺子,好吃的很,好些人跨半个城去买,我也让枣哥儿去买些回来,你现在先垫一口,晚上咱们吃那新鲜吃食!”
林宁觉得他爹很狡猾!穷苦出身的孩子,即便现在家里富裕了,很多习惯也是难以改变的。在林宁身上,就是浪费粮食!他可以不吃点心,不吃饭。反正那饭菜放在那里,天又冷坏不了,晚上热热还能吃。
可面就不一样了,坨了就不好吃了!
林宁很郁闷,尽管没胃口,但还是接过了碗,就着旁边一小碟咸菜慢慢吃了起来。林县令见他肯吃这才松了口气,温言道:“是爹不好,宁儿受委屈了。只是这官场上很多事情都需要忍耐,爹不是不想帮你出气,只是咱们得慢慢来。”
林宁沉默片刻,咽下了嘴里那口面,才低声道:“我知道爹的难处,我不是因为这件事而生气的。”
他也没有在生林县令的气。准确的说他虽心中有气,却没有一个生气的对象。让他不舒坦的是一种处境,是他的困境,是打了周家小子,还有别人那样看待他,觊觎他的同时又鄙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