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你爸我呢,年轻的时候是个穷人。我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出生没多久,我父亲工伤去世,抚恤金全给了我爷爷奶奶,他们把这笔钱拿给了我二叔,做生意,没多久就亏得一干二净。我妈跟人私奔了,把我丢给爷爷奶奶。”
父亲平淡地讲述着这段往事。
商挽琴大概知道父母出身有差距,但这是她第一次听父亲仔细讲往事。她不由郑重起来。
父亲喝了口啤酒,继续讲。
“他们到底给我交了学费,让我念小学、中学,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自己就考上了大学,反而二叔家里的几个孩子,没一个念大学的。”
“在大学里,我认识了你妈妈。那会儿我不知道她是个大小姐,她那专业你也知道,成天在地里刨,一旦开始刨,那十天里有九天半都灰头土脸,哪里像个大小姐嘛。”
他笑起来,五十岁的男人,提起恋人仍旧有亮晶晶的目光和飞扬的神采。
“你妈妈那时学习格外认真,堪称痴迷。她有时嘴里一直念叨着她那些专业名词,路也不看,太容易撞上人了。其实撞上人还好,撞上树可疼了。那次她差点撞上学校里的柏树,我实在看不下去,拉她停下。我到现在都记得,她抬起头,愣了好久,脸一皱,义正词严地训斥我:‘同学,你怎么能当众耍流氓?’”
“我当时气坏了,又觉得挺好玩的。那个时候我念法语系,同系的同学要么到处社交、玩,要么忙着想留学,我也不是个爱去图书馆的人,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学校里还有这么个书呆子。”
商挽琴清清嗓子:“我听见了哦,你说妈妈书呆子,我要回去告诉她。”
“怎么学会打小报告的?别跟她说。”父亲假意瞪她,自己又笑,“其实她知道,因为当时我脱口而出,就喊她书呆子。她可气坏了,好长时间不理我。”
商挽琴好奇起来:“那你们怎么还能谈恋爱?”
“我脸皮厚呗。”父亲又骄傲起来,啜了口啤酒,指着自己的脸大言不惭,“我要是脸皮不厚,怎么能千方百计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都是我抢回来的,好悬没给他们拿去喂猪。”
商挽琴听得心中一紧。刚才她爸还一语带过说他是“不知道怎么就上了大学”,她还信了,可原来那也是争取来的。商挽琴试着想象了一下,可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怎么会有家庭不仅不高兴孩子上了大学,还要毁了他的成就?忽然她明白了,难怪她从来没听说过父亲家里的亲戚,一点点都没有。
可父亲笑眯眯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么云淡风轻。
“我给她送了一年的早饭,还跟着她去田野调查。她下工地,我也下工地。第一次她看见我,惊讶极了,问我不是学这个的怎么能下来,我说那有什么难的,塞几包烟呗。——她不知道,为了买这些东西,我那会儿想尽了赚钱的办法。幸亏我会外语,我们这儿又算沿海,那时机会很多。”
“你妈那时瞪圆了眼睛,好像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按规矩办事,还办成功了。她从没说过,但我猜,她多少有点佩服我,还有点好奇,因为从那次后,她就又理我了。”
说到这里,父亲看着商挽琴,忽然说:“音音,其实你和你妈挺像的,总是精心对待日常生活的规矩,却又容易被日常之外的人和事吸引。”
商挽琴沉默。她不知道她爸说的是谁,游戏,前任,还是乔逢雪?也许都是。
父亲继续讲。
“我跟你妈恋爱后,从没吵过架。其实她脾气挺坏的,还容易较真,又是个书呆子——当然,那会儿我不敢这么叫了。”他又笑,眼睛闪闪的,仿佛透过路灯和夜色,一直看到了那段青葱岁月,“我们不吵架,因为我永远让着她。她在人际交往上有笨拙的一面,我就尽量不让那些人的负面情绪被她察觉。”
“音音,你爸我呢,不是个爱读书的人,我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但当时为了你妈,我努力去读了不少书,囫囵吞枣,都忘光了,只有一段话印象很深。好像是个国外哲学家说的,说那些很早熟、很懂社交的小孩子,都是平庸的人,而那些在交际中傻乎乎、很艰难才明白人情规矩的小孩,才是真正高贵的人。大概是这样,要问原文也太难为你爸了。”
他笑,眼神却不觉很严肃。
“你妈就是后一种,我是前一种。我那会儿就明白了。所以,毕业后我去你妈家里,跟你爷爷奶奶提结婚,他们坚决反对,我一点都不吃惊。”
商挽琴却大吃一惊。她从小听说的,只是父母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几年后结婚有了她,感情好得过分,她偷偷听见爷爷奶奶抱怨,说当父母的感情再好、再愿意腻在一起工作,也不能就这么大大咧咧把孩子扔一边啊。
印象里,爷爷奶奶一直对父亲很好。小时候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和妈妈姓,而大部分小朋友都和爸爸姓,是她被嘲笑说父亲是赘婿。她听不懂,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当即勇敢出击,用拳头告诉别人不可以侮辱她爸妈。然后她回家,问爷爷奶奶什么是赘婿。爷爷奶奶气坏了,立马找到那家人。他们向来是慈眉善目的老人,信奉与人为善,那是商挽琴第一次看见他们发那么大火,骂那家人活在新中国、心在旧社会,用落后的眼光看待别人自由的选择,教坏自家小孩、妨碍社会秩序……
骂了好多,商挽琴记忆犹新。她那会儿半懂不懂,后来还曾苦苦思索,父亲到底算不算赘婿,最后得出结论:爷爷奶奶说得对,他们是新时代的平等家庭关系,不用扯旧社会那一套。别人议论是别人有问题,看不过去建议自个儿上吊。
那么维护父母的爷爷奶奶,怎么会反对他们结婚?
商挽琴本能地就想到一个原因,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钱?他们害怕妈妈吃苦?”
父亲噗嗤就笑了:“爸妈才不是这种人——嗯,不过,确实有这个原因。他俩是老党员,思想觉悟很高,党性很坚定,可再怎么高尚正直,要他们眼睁睁看着女儿跟个穷小子跑,肯定也不愿意。”
“经济还在其次。那时候爸妈还没退休,人脉不少,要给我安排工作也不是不行——我的学历和成绩都过得去,当时的大学生也还算珍贵。他们反对的缘故,其实就是我刚刚说的,他们觉得我太……”
父亲思索了一下那个词,满意地找到并说出:“太灵活了。”
“灵活?”
“灵活。”父亲笑道,“明明生在普通的家庭,还缺乏教养,可你爸不仅考了大学,还八面玲珑,在学校里混成了个名人,很多老师都知道我。嗯,当时我还干了件事,就是找某些人算了笔账。”
“算账?”
“算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账。还有其他一些账……算了,不和你说。总之,爸妈他们肯定调查过,知道了这些事,觉得我人品存疑,不是个良配。”
商挽琴大概听明白了,她爸的意思是去报复过亲戚。她当即说:“这怎么还成你人品有问题了?以牙还牙的事!”
她爸摆摆手:“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道德。你们现在年轻人讲究睚眦必报,我们那会儿,这实在不算个美德。他们就觉得,我过于灵活、会钻营,长得还招桃花,迟早要让你妈伤心,所以坚决反对。”
商挽琴张嘴想反驳、想维护她爸,可仔细想想,她发现自己竟然能理解爷爷奶奶的做法。换了她在他们的位置上,必定也顾虑重重。
“可爸爸,你肯定有办法,对吧?不然也就没有我了。”商挽琴只能采取结果倒推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