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觉得很自责……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埋怨了他那么久,”春亭泣声说道,“他要是早一日走就好了,他原本应该早一日走的,是我舍不得,我磨着他在家多呆了一天,都是我的错——”
春亭忽然拔高嗓门:“他就是个大呆瓜!别人都不敢做的事,他为什么要做呢!”她卸了气力,满脸怅然,“真是大呆瓜……”
“怎么能是你的错呢,你没错,你哥哥也没错,”贺重玉摸了摸她的头顶。
“东家——你说,我没错,哥哥也没错,是不是赵世子错了?”春亭望着长路的尽头,那里车马的踪影已经彻底消失,她低下头盯着自己脚尖,“我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贱民根本不算是人……”
贺重玉揽着她,手掌拍着春亭的肩膀,没有说话。她想,在皇帝眼中,我们一家大概也是贱民罢,或许天下人在他眼中都是贱民。赵策自诩出身,从前凭此肆意跋扈,视黔首如随意生杀的牲畜,而顺王府一朝倾颓,他也成了天子刀俎下的鱼肉……
原来光靠血脉也不能分出贵贱,最终还是要靠权力,压垮顺王府的正是那巍巍皇权。
贺重玉如今察觉了那股异样的情绪缘自于何——皇帝遣钦使下荣州,根本就是为了查办顺王,无论白云阁坍塌与否,他们父子必定会坐上囚车。
钦使刚赴荣州之时,贺重玉也曾疑虑,不管赵策如何鬼迷心窍,顺王府到底和当今有抹不开的血亲之缘,皇帝难道不会申饬一番就轻轻放下?苏钦使没有明说顺王府究竟怎么触碰了皇帝的逆鳞,而皇帝再次证明了,帝王威势不可侵犯,于是世人也想起来,这可是逼杀了两个亲儿子的狠人。
皇帝铁了心要拔除顺王府,但他同样为自己精心计划的白云阁无故倒塌而万分恼火。苏钦使此前说的那句"贺娘子心善,体恤无辜",意指于此。
至于赵策的下场,此时的贺重玉也不知道,直到她入京之后才听说,他被圈禁在北雁山的王孙院。王孙院关押着不少赵氏皇族,有造反失败的,有犯上作乱的,有勾结外敌的,赵策在那些人里不是最年轻的,罪名似乎也不是最重的,但也逃不脱终生囹圄的命运。
白云阁的事还远没有结束,苏钦使带着白云阁倒塌的真相回了洛京,荣州的一地废墟仍教邓刺史束手无策,眼看工期逼近,邓刺史每个时辰都想抹脖子一了百了——皇帝看重他的功绩,四楼并立,贺岁千秋,白云阁如不能定期完工,岂不是往他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不管有意无意,你往皇帝脸上抽巴掌,皇帝就能从你身上抽骨头。
他呆坐在府衙正堂中,目光缥缈地凝视着摊满一桌案的卷宗,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贺重玉赶到府衙时看见的就是邓刺史一手扶额,一手随意翻动这些卷宗,口中念念有词:
“鹿鸣苑,误期十日,督史官降一级,罚俸半年……”
“灵州行宫,匪盗生事,工匠死六,伤十七,误期一年,监官革职……”
“景陵塌方,一应匠隶皆斩首,主司流放……”
他叹气:“老天保佑,愿陛下仁慈,将我降职了事,撤职也行……”
“邓刺史,我想,你不仅不会降职,说不定还能受到陛下的褒奖呢。”贺重玉笑着行了一礼。
“贤侄,你在说笑么?”邓刺史一不留神扯断了一根头发,疼得眼角抽搐。
贺重玉双眸闪着坚定的光:“白云阁,让我来造,我能如期完工!”
“你要知道,白云阁此前已经建了半年,如今倒成一片废墟,现在是个什么样你也见过,你能夸下海口?”
贺重玉敢说,邓刺史都不敢信——工期只剩一月,她拿什么建,就算等灵州的木材加急调来,就算所有人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干活,那也差得远呢!
“我知道白云阁的期限要恰逢吉时,它的柱子位置也都参合星象之说……”贺重玉话锋一转,“但方士没说,白云阁连建造的材料都有讲究罢?”
邓刺史摇了摇头:“这倒没有,之前所用的金丝楠木,包括南海玉岩、五色琉璃瓦等,也只是按惯例行事,此楼毕竟是为圣上所建,规格自然与众不同。”
贺重玉笑了笑:“我有法子能在两旬之内速垒高阁,”她摸了摸下巴,坦言道,“就是外表天然,无所雕饰,剩下十日可命工匠修缮装饰……”
邓刺史眼神一亮,倏然又黯淡下去,他摆了摆手:“不成不成,好些都被砸坏了,再重新做可来不及!”
“能修就修,能补就补罢,”贺重玉摊手,“方士只说要建起白云阁,他测算了位置,敲定了期限,限定了楼高,要求柱子按星象布列……哦!还要徐叔子的画!他可没说要建得多么富丽堂皇罢?到时候高楼建成,他能说什么,就算有,难道不会早早说明,等尘埃落定了才来补赘,岂非失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