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驴一路溜溜哒哒地到了寻香坊。
冯春亭一进门就看见云娘正龇牙咧嘴地咬一枚银锭子,“乖乖,真板实!”,云娘满意地点评。她面前的黄铜斗里,满满当当盛的都是银子,旁边雪琉璃樽中静静地燃着一簇灯火,云娘和她眼前的银子都白得发亮。
冯春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云姐,怎么哪回我来都能看见你数钱啊?”这个死钱串子,她是不是忘了,铜斗里的银锭再多,那也是东家的,不是她自个儿的。
云娘钗鬓歪斜,两肘撑在黄杨木柜台面上,眨了眨眼,勾起一个妖娆的笑。
冯春亭顿时后背一凉,她似乎有种小动物的警觉,立刻抬手捂住了嘴。
云娘见状,笑容更盛,捋着耳侧的发卷,“近日寻香坊的生意好,我高兴!”她挑眉睨了冯春亭一眼,“有钱可数,总好过对着空荡荡的铜斗干瞪眼罢。”
冯春亭讪讪一笑,继而小声嘀咕:“你总是有理……”
“小贺呢?她怎么没来?说好今天对账的,这个不算话的——”云娘轻嗔。
这就是冯春亭对云娘第二个不满的地方了,她自己每次老老实实地喊“东家”,偏云娘这个厚脸皮回回都是“小贺小贺”地喊,显得她俩有多亲近一样。她也想叫,但她不敢……
和云娘这个寻香坊的大掌柜不同,冯春亭自认为只是贺重玉一时善心捡回来的孤女,贺重玉没有叫她签卖身契已经是格外恩厚,她又怎么能没大没小的呢。
不过若是云娘知道冯春亭的想法,一定会乐不可支,她会像惯常那样娇笑着打趣冯春亭,“谁说只有你是小贺捡回来的,我也是呐!”而之后的某一天,她真的这样和冯春亭说了,冯春亭也不负她期待的那样,目瞪口呆。
说起冯春亭的身世,倒和王平有一些渊源。冯家和王家起初都在通明街上经营两家造纸坊,后来因冯父经营不善,一家人只能卖了产业回乡下,而冯家的铺子自然是被王家接手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冯父大受打击,郁郁而终,冯母重病,不治而亡。冯春亭本有个哥哥,他早年外出求学,竟一去不回,而且多年来都杳无音信。本就一贫如洗的冯家,因为冯母的病,和父母的葬礼,竟还倒欠一笔外债,利滚利之下,变成了已经沦为孤女的冯春亭绝对还不起的天文数字。
冯春亭的老在乡下的老宅被夺,自己也差点被债头卖去奴隶署,幸好千钧一发的时候遇见了贺重玉——
在冯春亭看来,贺重玉似乎只是轻飘飘地挥了几下手臂,那些地痞就倒了一地,而后落荒而逃。于是冯春亭就跟着贺重玉来到寻香坊。
她看见光洁如新的木地板,甚至不敢用自己沾着泥水的脚踩上去,即使被贺重玉拉进来,也哆哆嗦嗦地绷成一小团,竭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变成一只小虫子钻进地板的缝隙中。
云娘当时就懒懒散散地倚着柜台,手里拈着一根桃花簪子挑绕着发尾:“呦,带新人回来了?”
“今天碰见的,先在你这儿住着——”
贺重玉的话还没说完,债头就闻着味儿领了一批打手上门。
冯春亭瞳孔紧缩,身体止不住颤抖,她刚想向前走,说“我和你们走”,她不想连累无辜的人……但被云娘摁住肩膀,“等着。”云娘气定神闲。
果然债头趾高气扬地登门,转眼间就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冯春亭诧异地扭头看着云娘,云娘刚好递来一杯茶,“润润嘴,瞧你嘴上都裂皮了。”
冯春亭捧着茶,仍然疑惑不解,不过她大概可以猜到,贺重玉应该有个了不得的身份,起码是债头不敢招惹的身份。
“贵妃?”冯春亭一口茶喷了个干净,她挠挠头,看着面色沉沉的贺重玉,“姐姐都是贵妃了,东家你还不高兴啊,难不成得让姐姐做皇后……”话没说完就被云娘从后背拧了一把,疼得脸揪作一团。
贺重玉当然不会和她计较,冯春亭不知其中原委,自然觉得贵妃是了不得的尊贵身份,但她也不想细细解释,只嘱咐云娘,“她这段时间先住你这里,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小贺吩咐,妾莫敢不从。”她温温柔柔地笑,手又在冯春亭背后拧一把,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快多谢东家,你这个笨蛋!”
冯春亭这才哐当一下站起来,脸颊泛着羞红,“谢,多谢东家!”她猛然一弯腰,结果忘了手里还捧着茶,力道十足,茶水洒了一裤子,只好欲哭无泪地盯着云娘看。
“笨死你算了。”云娘无奈。
贺重玉笑了笑,“她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贺重玉的影子都没了,冯春亭还呆呆看着,云娘扯了她好几下都没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