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扬尘,车轮吱呀,在风和日丽的一天,曾教整个郗宁的百姓都认为将在此地扎根的贺县令终于举家搬迁了。
郗宁的老人都记得,这位贺县令刚来郗宁的时候,仿佛雪山顶上吹来的一阵风,飘渺无踪,而他们连离去也像风一般无声无息。等郗宁人发现县衙高堂上坐着的不再是那个面如冠玉、质比谪仙的贺县令,心中却重新泛起叹惋。
他们似乎终于想起来,这些年里,贺县令着实做了不少实事,城中的许多百姓,也曾受过贺夫人的恩惠,甚至他们的孩子,曾在贺家的大女儿手下悉心就学,他们新建的屋子,脚踩的路,城楼的墙,用的是贺家的二女儿跋山涉水、日夜不辍造出的“白灰。”
听说贺县令是要南下,于是他们便朝着南方遥遥一拜。有些人甚至后悔掺和进那些毫无根据的讥谤之中,他们想起那个身着宽袍大袖的年轻女郎,她总是握着一卷书,对谁都温言和气;她经常坐在窗边,梨花纷纷扬扬落到她面前;她腿边凑着一圈孩子,那些孩子像第一茬春雨浇过的嫩笋,而女郎却像已经挺拔生翠的修竹……
这样的女郎怎么会是传言中祸国殃民的妖妃呢?
贺重玉很难生出如同幼时第一次出远门的欣喜,毕竟她得彻底离开郗宁了,她的感受,和贺家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贺重玉出生在郗宁,成长在郗宁,她踩过柳枝巷里每一块青石板,看过无数次潮河上的日升日落,对她来说,这里和家乡没什么区别,或者说,郗宁就是贺重玉的家乡。
贺钦的家乡曾在谯州,叶蘅芷的家乡曾在洛京,喜鹊和月牙倒是郗宁本地人,可郗宁对幼时的她们来说没有一丝故乡的温眷……贺重玉心念一转想到,他们这些人竟全算是异乡客。
老李是个浪儿,四海为家,他是此时唯一神采飞扬的人,他高高扬鞭,扯动缰绳,随烟尘抖落的还有他粗犷的笑声。
马车行至穿云渡,四周鸦鹊无声,老李猛然拉紧缰绳,后面的马车也跟着一齐停住。
贺重玉掀开幔布,灯火暖融,光辉熏熏,武士着甲执槊,肃身而立,拱卫着正中心一座流光溢彩的车架。贺重玉跟着刘媪寻矿访石,也增长许多见闻,她认出车架外壁镶嵌的是锦光玉和紫琉璃,而那随风飘飞的正是月影纱,四角各坠了一只犀角铃,此刻铃声叮当如玉盘滚珠。
车架中人轻移莲步,月纱舞动,犀铃声繁,露出一张灼如芍药,雅似菡萏的脸,蛾眉婉转,唇若朱丹,眉心点染一抹绛色花钿。
贺重玉从前只觉得姐姐好像一株青竹,长在悬崖峭壁上,屹立风雷,可她如今也觉得姐姐仿佛一朵在玉盆中冉冉盛开的牡丹花。
贺重华抬袖,于是守卫的甲士还有仆从全都识相地退避,贵妃鸾驾前便只剩了贺家一家四口。
贺重玉扑进姐姐怀中,步摇垂落的流苏蹭过贺重玉的面颊,捎带一抹凉意,她看见了那双洁白如玉的手上红如蔻丹的指甲,如同缀着十粒鲜红的玛瑙珠子,她感受到姐姐温暖如初的手掌在轻抚她的后背。
无论是贺钦还是叶蘅芷,都觉得此时的重华无比陌生,这种与往昔截然不同的姿态教他们心底森寒。
一片静默,唯有风吹动犀铃,而这欢快的乐声此时显得不合时宜。
贺重华坦然一笑:“劳累父母亲自前往行宫拜见,女儿不安,所以女儿提前到这儿等您二老。”
唯有从这缕笑意中,才能隐约察觉到重华的昔日神貌。
“华儿,和我们走罢……”叶蘅芷泣声,鸾驾的光彩逐渐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变得明黄,她心中翻腾起怨恨,这股皇权的锋芒吞噬了她的亲人,如今又要夺走她的女儿。
“走?走到哪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贺重玉耳边如重锤敲击,听见的声音都变得尖锐嘈杂。
贺重玉仍然舌尖梗塞,讷讷难言。炼石的火焰千百次地沸腾飞溅,终究有势可依,有理可鉴,白灰一次次变得坚硬、牢固,可世事却不是炼炉里的石头,它总是赫然爆炸,你的理智都和它一齐化作飞灰。
“……我就快成功了,姐姐,我能救你出来的——”贺重玉仰起脸凑近姐姐耳畔,艰难吐出这句话。
她低下头,扯动重华的衣袖,声音惴惴:“姐姐,你不信我么?”
“我信你,玉儿,我从来都信你啊。”贺重华温柔地抚摸重玉的头发,她搂住重玉,朱唇贴近重玉耳垂,“可是我等不及了……”
“玉儿,不要自责,我将踏上的是一条通天路,你就好好踩着姐姐的裙摆直登云霄罢。”贺重玉听见姐姐的低沉呢喃。
而贺重华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兴许会在这条路上摔得粉身碎骨,或许从她走出郗宁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再也不能握在自己手中……
两个月前,翠屏山太平观。
入夜,贺重玉诧异地看着来人。
“薛相何故来此?”贺重华轻拢衣袖,目光直视薛灵竹,如同多年前郗宁夜中。
薛灵竹笑道:“自然是有要事。”
薛灵竹接下来只说了两句话,贺重华面色惨白。
“陛下探望胞妹仙真公主,偶然间在荡月谷遇见你弹箜篌,惊为天人。”
“诚王已于上月成婚,正妃是定陵容氏女。”
侍奉皇帝多年,薛灵竹可太了解这位皇帝的心思了,诚王已经彻底失势,而在他之前便已失势的前未婚妻,却能翻身甚至一步登天也说不定。还有什么比拉拢来锦上添花的盟友更顺手的事呢。
“不要急着拒绝,贺娘子聪慧,自然能明白,陛下不是能被忤逆的性格。”薛灵竹笑容清浅,本是副眉目如画的好相貌,此刻却更像逼良为娼的恶棍。
贺重华冷冷一笑:“陛下的记性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