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野树参差,如一顶巨大的绿色口袋罩住了这座清幽的山,人烟拢在口袋中也变得疏淡,偶尔能看见几粒黑色的影子在山中穿行,远远看着分不清是人还是野兽。
李怀安拨开一片繁密的草丛,走进这片无名的坟地。这些墓碑表面光滑一片,没有刻上墓主的名姓奠辰,似乎是经历许多年的风吹雨打,墓碑侧面隐隐显出一道裂口。
他在其中一座坟茔前跪下,手抚摸着石碑表面,将墓碑上沾染的尘灰用手扫落。
“倘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我罢……”
说着说着,他脸上却露出一丝苦笑,“不,你不会保佑我,我要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你不会保佑我的。”
他眼中涌出一股坚决,“我走在一条死路上,可是我绝不后悔,你既然不保佑我,就请在九泉之下好好看着,千万不要阻拦我!”
他的侧脸贴近冰冷的墓碑,眼睛闭着,仿佛这样能让他时时绷紧的心弦有片刻松缓。
一滴泪滑落,滴在泥地上,很快便渗入泥土中。山间的冷风吹起树叶,簌簌作响,阳光透过层叠枝叶,仿佛也被风吹得飘摇起伏,抖动着忽明忽灭的光影。
…………
马蹄声响,车轮滚动,贺重玉终于看见了郗宁的城门。
郗宁似乎今日发生了什么大事,从进城起贺重玉就听到这一路的百姓都在口耳相接,窃窃私语,酒家茶楼挤满了人,他们的沸腾声音冲破了薄薄的壁板,直接溢散在主街之上。
“又是谈论贵妃的,不就是皇帝有了新欢么,至于这么兴师动众?”贺重玉狐疑地看着窗外的人群,扭头朝刘媪疑惑地问道。
“兴许是哪家大族贵女罢?”
贺重玉颇为赞同地点头,大概是贵妃家世尤其显赫,这才引来许多议论罢,她想。
从穿云渡酒肆,再到郗宁,人们的闲言碎语中,对天子娶贵妃一事,除了天性本能的看热闹,还夹杂着一缕不加掩饰的鄙夷。
贺重玉不明白那些人都鄙夷个什么东西,他们似乎永远都搞不清矛盾的源头,在她看来,贵妃本人才要委屈,而他们却已经给贵妃冠上了红颜祸水的名号,连带着贵妃不知名的家人,都被打上仗势欺人的外戚帽子,似乎下一刻,大雍就要被贵妃和贵妃的母家弄得民不聊生一般。
贺重玉远在郗宁,甚少听说洛京之事,尤其还是宫城之内的逸闻,不过即使如此,她也知道贵妃不是轻易能晋封的位置。
要么是家世极为显赫,要么是天子极为恩宠,后者甚至更重要,也许那些人就是如此阴暗地猜度,若不是红颜祸水,怎么初入宫就勾得皇帝封为贵妃呢?
贺重玉在郗宁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也是第一次发觉,淳朴善良的郗宁人中也有言语如此恶毒的。马车外的议论越发难听,甚至不堪入耳,贺重玉嫌恶地蹙起眉头。
等马车转过两道弯,踏进柳枝巷,贺重玉才感受到耳侧终于清净下来。
时已入夏,骄阳悬空,热气熏蒸,柳枝巷里弥漫的爆竹味都愈发浓厚,让贺重玉大为惊奇,她竟不知道在她离开郗宁前去乌城的这段时日,柳枝巷里有哪家正在办喜事。
老李长吁一声,马儿就止住了踢踏,发出一声嘶鸣。
贺重玉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她刚想高声喊家中的小厮帮忙来卸石头,抬眼却发现门檐上挂着红布,她环顾一圈,才看出来爆竹烟灰洒满了一整条巷子,但大部分明显聚拢在她家门口。
我家在办喜事?走之前父母亲也没告诉我呀?
贺重玉百般不解,事有蹊跷,恐为祸事,一缕愁云漫上心间,她走进家门。
刚站进院子里,一个红袍儿就飞到她身边,带起一阵急促的风,贺重玉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人长什么样,就听见他柔婉又透着一股谄媚的声音:
“这就是二娘子罢,您可回来了!老奴给您道喜啦!”
贺重玉定睛一看,他面白无须,正笑得跟朵花儿一样,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细缝。
然后贺重玉就看见廊下站着的父母,他们似乎气到了极点,两手都攥紧爆出青筋,面上却硬挤出一副笑,比板着脸还吓人。
“什么!贵妃是我姐姐!”
贺重玉立即截住这老倌儿的话头,她顾不得礼数,指着他的脸喝问。
“正是令姐啊!老奴是圣人指派来特地给您府上宣旨道喜的!”
晴天霹雳,贺重玉头晕目眩,轰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