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名叫伽衡,是吐谷浑后裔。我可不是随便塞个人给你,有他带队,什么都不需要操心,”阿史那哈尔向后一指,“若有一百头骆驼带着铃铛同时行进,他光靠听,就知道有没有骆驼掉队。”
闻辩顺着他的手往上看,伽衡就骑着一头白骆驼,静静地伫立在沙坡上。
“后来伽衡领着队伍,每天都能驻扎在有水源的地方,不出半个月就到了龟兹。”他停下了观察了一下赵氏父女的表情,对自己的故事效果感到很满意。
“那便请这位伽衡兄弟也来住。”赵无量慢悠悠道,“赵府也不小,既然有这等能人,我作为沙州的东道主总该见一面——阿忍,快叫厨房去买酒买肉。”
阿忍应声跑了出去。并非是家里负担不起雇更多下人的钱,只是工匠在大唐的地位一直不高,她一个工匠家里的义女,本就没必要过得多尊贵。商人的地位更低,也许是因为这样,义父才有如此多的商人朋友?
她曾经这样问义父。
赵无量绕着自己的胡须说,谁管那个,来求我的佛像的商人,那叫伯乐。
闻辩也不跟他多客气,当即去寻伽衡,两人在阿忍回来不久后也进门了。阿忍抬头望去,惊奇地发现早上为她指路的那个胡人正走进来;伽衡低头避开门框,抬头便看见阿忍,笑道:“早上还后悔没问娘子是谁,原来是赵家的娘子。”
闻辩瞥他一眼,“赵师傅在这里,你不问好,反而先与人家姑娘搭讪。”
“这有什么要紧。”赵无量原本是坐在主席上闭目养神的,此刻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小兄弟,你叫伽衡?”
伽衡立即向他拱手行礼。赵无量摆摆手,示意他走近来,仔细地把他从上到下瞧了一遍,突然大笑起来:“真是丰神俊朗、英姿过人啊,哈哈哈!伽衡,好,伽衡。。。。。。哈哈哈哈,来,与我喝一杯!”
阿忍上前为他斟酒,乌云般的头发下露出一小截脖颈——他早上见她时,觉得她虽表情含蓄、却蕴藉神光,比天上的仙子还要庄严安宁;如今她低下头,又是万般柔和秀美,在他眼中越发神秘起来,不知是天山雪还是瑶台花。他心不在焉地端起酒杯敬了赵无量,一饮而尽。后者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连着说了几个“好”,拉着他与闻辩在左右两边坐下。
赵无量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阿忍常见他写信,常见他会客,常听他谈论起远方的友人轶事,好像他一挥衣袖,天南海北的人都会千里奔赴沙州,为与他共饮一壶酒;但是他有时又会显出奇怪的冷漠与生硬,比如现在,是他在挑着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在问,当闻辩讲起商队里一个叫郑枥的少年头上长虱子时他立刻就打断,此外还不停地向伽衡提问。
阿忍在一旁心惊胆战地听着,生怕客人觉得义父不礼貌。而伽衡并不怎么主动插话,他托着腮看阿忍,被发现了就大大方方地朝她笑一笑。
沙州的日照时间长,天亮得早,黑得晚,尚且还温暖的风把满天霞光吹进来,让人不喝酒也要醉了。真正天黑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闻辩扶着赵无量,后者还东倒西歪地要带他去客房;阿忍领着伽衡,他在她身后几步的地方刚好看到她头顶的金发梳已经松动了,一路轻轻晃动。
她指着前面一间客房道:“那间就是你的房间,有问题的话随时叫我……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你见过我吗?”
阿忍欲抬头打量,但那双眼睛实在绿的惊人,她只是一瞥便赶紧转移了视线,使劲儿摇头,金发梳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在她做出任何反应之前,伽衡迅速捡起递给她。四目相对,阿忍以为他要继续纠结刚才那个话题,不料他却笑道:“这个不好。皮肤白的女孩子戴银饰更好看。”
她小声道了谢,拢了拢头发就一溜小跑开了。
其实赵无量并没有给她买过首饰——即使他十分富有,这把金梳还是他二嫂留下来的。阿忍回到房间关上门,拿下发梳仔细看了看,不仅是颜色和她的肌肤不相配,还是睿宗时代的款式,只见老妇人带过。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她又把空落落的首饰盒翻了一遍,只有一对钗朵是银的,表面已然氧化发黑。
她抱着木盒懊丧地躺倒床上,又猛地坐起来,往常睡前她是必定要诵经的,诵完后便一夜无梦、安宁清净。可今日盘好腿,心绪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模模糊糊地倒在枕上。
一夜无梦更指望不上。风回荡在无边无际的长草中,羊群游移如白云,走在前面的伽衡突然回头,朝她笑着唱起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