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西门音一面进屋一面就着嘴上呼出的汽搓手。
她母亲说:“那敢情好,快去煤炉边烤烤。”
西门音说:“顾不上了,我还得出去一趟,后天就搬家,拾掇起来够呛,趁着今儿我跟金家和辅仁告了假,把该办的都办了,眼下租子还没着落呢,我去跑一趟当铺。”
她母亲闻言,苦笑了,道:“傻孩子,你去当铺当什么?家里还有个值钱的?”
西门音赧颜,说:“妈,现下已经三月了,很快天儿就热了,大弟和二弟的那两件丝绵袍子……”
母亲打断:“你呀,真是急糊涂了,你当是旧历三月呐,农历二月冻死狗,倒春寒且没折腾完呢?像昨儿那种大雪一准还要来几场,这个时候把孩子们的棉衣当了,回头冻病不又是一笔亏空?”
西门音一筹莫展,到煤炉前烤了烤手,寻思怎么解决这笔款子。
她母亲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她的表情,试探着说:“那个人呢?如果当真如你所说,既不是有妇之夫,也不是游手好闲之辈,那么做妈的也不拦着你,该嫁就嫁,如今我们也甭死要面子活受罪了,没得筹借处,你跟他张一口也未尝不可吧。”
“不,我不能那么做!”西门音否决。
或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太坚决,又或许是她的声音略大惊着了母亲。西门太太先是一怔,而后竟是控制不住的淌了眼泪。
她想放声大哭,又顾忌这房子并不是那么隔音,努力克制住哭声:“我不懂,音儿,我不懂啊。”
先前冯二嫂的话和今日海东的话交替在她耳边响起,音儿刚刚脱下来的手套映入她的眼帘,她知道这手套内里缝补过的每一条线,再看女儿洗得发白的棉袍,又回想起箱子里那件粉色的旗袍……
“明明可以不用这么苦的,不用整日靠着典当度日、整日为嚼谷忧心、不用和别人串屋檐儿,说话都要压着声儿、不用把那样大的事情担在自己肩膀上……”她低声哭泣着。
西门音的心尖锐地痛起来,她知道,母亲此时的崩溃不是突如其来,从那件事情出现,她就知道母亲的心中有个雪球,随着时间推移,那个雪球越滚越大,等到雪球的重量让她撑不住的时候,便是崩塌的时候了。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解下白绒围巾,到椅子上坐下去:“妈,我和他不能公开,是因为肃奸委员会的那些消息,都是他给我的。”
西门太太眉心一跳:“他……,莫非竟是那里边的人?”
西门点点头,眼如幽湖。
“所以您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他从未出现在我身边,因为我和他不能公开,甚至不能让人知道我俩认识,这都是为了……咱们那件事啊。”
西门太太顿时收泪,疲惫不堪地往椅子上跌坐了下去,好半晌才道:“照这么说,你和方丞是一点可能都没了。”
西门音一愣:”方丞?”
她母亲没说话,从袖口取出一联纸,由条案上推过去。
西门音一看,脸色顿变,抬眼看向母亲:“他几时来过的?”
母亲没答,反问:“你昨儿见过他了。”
西门音隐隐听出母亲的语气里全然没有了当年对她跟方丞私奔的排斥厌恶,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东西。
西门音担心起来,担心母亲会因为方丞的出现而跟自己的步调不再一致,她问:“他都跟您说什么了?”
母亲答非所问:“音音,方丞十有八九还顾念从前的情分,你不觉得,在那件事情上,我们或许也该找他试试?”
西门音发现自己的担心应验了,但她不能使性子,平心静气道:“妈,他那个人重利轻义,目下不知道我背后有事才示好,若是知道了点什么,避之唯恐不及,您想想,是我更了解他还是您更了解他。他当年……”
话到此处,忽然外面有人道:“西门太太,歇着呢?”
是东耳房的小关太太,一面说话一面推开风门进了堂屋。
西门太太随手用抹布将桌上那张支票遮住,一面去打起门帘。
小关太太挽着一件大衣进来,先跟西门太太道了声打搅,又对西门音道:“妹子回来了?今儿没教馆啊?”
西门音笑笑,说有事告了假。
他们两家虽是刚住进一个院子,但因为过去同在小菊胡同,所以老早就熟,今儿小关太太是有求于西门太太,有些难于启齿,道:“西门太太,您瞧这件大衣怎样?”
说着把手臂往前凑了凑,自己抓揉了两下,说:“玄狐皮子,虽比不了貂裘,但比灰背还高一层,是我成婚时买的。”
西门太太满腹心思却不得不应付,在那狐皮大衣上抓握了一把,手感滑腻,说:“我最阔只做过一件紫羔皮子短衣,对皮货是全然不懂,但看得出,关太太你这件是上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