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为一见竹修,便更是料定孟聿秋就在后堂之中,不知为何,心下莫名安定了几分,暗暗舒了一口气,才有心思应付竹修,眼神瞄着后堂方向道:“我有公务请教孟相,还请让路。”
竹修见谢不为望着后堂的样子便来气,“你能有什么公务?还非要来打扰我们主君?”他又迈一大步,侧身挡住了谢不为的视线,“我们主君才是在忙公务,你不要再来缠着他了,你耽搁不起的!”
阿北见状迅速冲了上来,不忘搂紧了将要滑下的册本,怒视着竹修,“你凭什么说我们六郎没有公务,我们六郎现在可是丹阳郡府主簿,正有很重要的事,你挡在这里才是耽搁不起!”
竹修见阿北竟直接顶撞他,更是生气,一瞬间全然忘了孟聿秋教他在外需得谨言慎行的交代,有些口不择言,“小小主簿而已,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在我们主君面前,也不过是地上的草芥,不值一提。”
谢不为的面色倏地一冷,刚想开口,却听得一道温柔似和煦春风般的声音从后堂方向传来,“可是六郎?”
谢不为顿时顾不上竹修,探身朝后堂喊道:“是我,怀君舅舅,我有事寻你。”
隔绝前厅视线的锦帘被缓缓挑开,溢出些许淡雅竹香,墨绿色的衣袍显在谢不为眼前,当真如见挺拔翠竹。
孟聿秋走了出来,见谢不为怀抱册本,竟直接伸出手来接过,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是什么天经地义的事一般。
这下莫说竹修阿北,就连谢不为都有些震惊,“怀君舅舅”
孟聿秋“嗯”了一声,但未说些什么,只直接翻开最上头一册,垂眸大略看了几眼,询道:“这是丹阳郡去岁的赋税账本?”
谢不为忙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正是。”
孟聿秋将册本交给仍呆立在旁的竹修,负手而顾谢不为,语调平缓,“若我记得不错,去岁全国赋税之账皆已在年前核毕,你今日带着账本过来,可是哪里出了问题?”
谢不为心下一骇,讶然蹙眉:“可丹阳郡赋税核对之事一直拖到了今天都未曾经度支尚书核准,又何来全国赋税之账皆已核毕?”
孟聿秋闻言亦是不解,但并未说些什么,只教厅内长随去阁库中翻出去岁上呈今上的奏章,再对竹修,神色微沉,“和六郎道歉。”
竹修一怔,旋即明白孟聿秋这是听到了他方才的妄言。
其实在说完那句话的时候他便已自觉不妥,这下被孟聿秋指出,顿时面露羞赧,也未曾有任何不服,老老实实对着谢不为躬身请罪,“适才是奴轻狂,还望谢主簿见谅。”
谢不为现在哪有心思计较这些,略略颔首就当此事已过,目光始终一错不错地落在孟聿秋身上,“丹阳郡”
恰在此时,长随找出了孟聿秋所说的奏章,送到了孟聿秋手上。
谢不为看着那本奏章便噤了声。
但孟聿秋并未就此打开,只示意谢不为跟随他入后堂,在两人隔案对坐之后,又令竹修领着其他随吏出外守门。
等到后堂中唯剩他们二人时,才将此奏章放在了案上,和言道:“你自己看看。”
谢不为没有客气,直接拿起了奏章翻阅,此奏章类似于尚书省上呈给皇帝的年度报表,上头清清楚楚写着全国九州六十二郡赋税皆已核准。
他终于明白了,这颍川庾氏竟胆大至此,对下拖磨丹阳郡赋税核对之事,但对上却敢谎报全国州郡赋税皆已核准,到时就算东窗事发,庾尚书本人也大可将罪责归于下官抑或是丹阳郡府属官。
难怪!
难怪庾尚书竟敢如此光明正大为难丹阳郡府属官,原是早有准备应对之策。
谢不为才又意识到,萧照临定然也是知晓此事,却也无可奈何,若是在夏税之前不能解决,那萧照临连同整个丹阳郡府便只能吃了这个暗亏,还不能拿庾尚书怎么样。
许是谢不为默然沉思太久,孟聿秋竟直接抽走了他手中奏章,将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精致糕点推到了谢不为面前,声如清风拂面,“想来你这几日定是在度支部费了不少时间,吃些糕点歇歇吧。”
谢不为本只有震惊、无措与烦躁之感,但听了孟聿秋明显的安抚话语后,在这些情绪之外,顿时又生出几分委屈,原本清亮的眸中也不自觉蓄出了一层雾气。
就算他自小就跟随谢女士在娱乐圈这个名利场中面对过三道九流的人,也见识过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在谢女士的悉心保护与教导之下,从没有什么恶意和难题可以突破谢女士的防盾直接伤害到他。
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先不说陡然失去所有亲人朋友的孤独之感,他所直接面对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恶意与为难,虽说大多是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但都必须由他承受。
即使他牢记谢女士的教导,也憋着一定不让谢席玉得意的气,看似毫不在意地无视任何恶意与为难,又游刃有余地去处理各种难题,但他当真就如钢铁侠那样刀枪不入吗?
这些日子来,除了那晚的回忆,他丝毫不敢再多想念谢女士一点,因为他怕再多忆起谢女士的好,他便再不能忍受在这个世界中所承受的一切,可他又丝毫没有办法回到谢女士身边。
今日面对的来自颍川庾氏的为难,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
可一切才不过刚刚开始,他决不能就此认输。
他在案下攥紧了拳,泪已蓄满了眼眶,却努力睁着眼不让泪流出,即使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仍仰首看着隔在蒙蒙泪帘前的孟聿秋,“若我直接上呈陛下揭露此事,是否可以化解丹阳郡府此次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