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的人探出头来,耳畔深碧微芒晃荡,摇了两下,表情失魂落魄的,正是秦鉴澜。
“夫人,”胡大夫见到好学的贺夫人,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闪烁着,“……秦姑娘。这位我也见过的,四娘家的……玄大哥?”
“玄晏。”白衣公子把烧鸡放在台上,随口介绍道,“受了点小伤,不打紧,还是想着来看看。”
他越过百子柜,走到胡大夫面前,卷起宽袖,露出上臂一片紫青的肌肉,看得胡大夫暗暗皱眉。
回春医馆所在的前后几条长街,住的都是天子居所附近的体面人,这么多年来,上一个让他看见这种打斗伤痕的,还是……
贺子衿。
约莫从七八年前开始,那个年轻人就时常坐在厅中,默默撩起玄衣的长袖,露出胳膊上的淤青。淤青位置常变,东一块西一块,不变的只有脸上的表情。胡大夫以前在这孩童尚不结实的手臂上涂抹药水,看他疼得挤眉弄眼,却始终坚持着紧咬牙关,不肯从齿间漏出半点抽气声,桃花眸中溢满他看来十分无谓的倔强。
胡明业原先只以为是幼儿顽皮,有意用力将药水抹上去,叫他吃几分苦头,以后好好爱惜自己;见到他这副模样,心中就有些过意不去,反而粗声劝慰道:“疼了你就哭呗,这里没人要看你。”
小贺子衿愣了几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抬手狠狠抹着眼泪,哭得两条胳膊上的药水湿成了一条条脏污的痕迹,挂得满身衣裳都是。胡大夫自幼跟在师父身边,从没哄过孩子,就那样手忙脚乱地看着他哭,直到最后剩下渐渐微弱的抽噎。
那天胡大夫让弟弟拣药,自己罕见地踏出了院门,立在树下,看究竟是谁来接贺子衿回府。
贺子衿抹好了药水,似乎正在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害臊,连一句谢也没说,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医馆。还没转过街角,那边就走出一个矮矮的老头,一手抽着长长的旱烟,一手拍在贺子衿的背上,俯身跟他说了句什么,带他离开了。
胡大夫看出这个踩在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跛足老头,正是朝廷派在从诲居中养马的下人,立即反应过来这孩子是谁。
此后贺子衿常来回春医馆,不是看自己的伤,就是牵着府内的马儿来看伤,渐渐和胡大夫混得熟了,有时也会和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那时他的弟弟已经下落不明,袁太师家中的千金也在一夜间失去了踪影,胡大夫满面愁容地坐在藤椅上,听得悲切,最后也只是幽幽长叹一声,大手抚在贺子衿的发顶,从柜上摸出一块糖递给他。
一切只在不言中。
胡明业皱着眉给白衣公子上药,随口问道:“打架了?”
李玄晏摇摇头:“不碍事。胡大夫,这只才买来的烧鸡你拿去吃吧,我们刚吃饱。”
胡明业忙于医治,秦鉴澜心不在焉,李玄晏向来沉默寡言,空荡荡的厅内沉默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胡明业率先开口:“秦姑娘,你什么时候……赶紧离开都城?”
他见秦鉴澜前两日装扮成渔家姑娘,一身尘土地千里迢迢回到剡都,自然推断她是来想方设法救出自己父兄的了。后来弟弟和云意夫人拉着她谈心,他自然明白正是自己对贺子衿说可以去镇北关寻跌打医馆暂避风头,他们才就此相识。而胡明业不好听袁太师的家事,自觉地出门站了一会,次日一大早,就见他们三人并行而出。再后来,弟弟回到医馆接走了孩子,只对他说此事复杂,日后有机会再说也不迟。
胡明业便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整件事的走向已经绝非他能所掌握的了。事到如今,也只有暗自祈求上天能放过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宿州孩子,以及那个孩子身边亲近的人一次。
其实他此前并未见过秦鉴澜,原是她出嫁后谨从教嘱,成日关在从诲居中。但胡明业看贺子衿成婚后依然天天往医馆跑,秦鉴澜又是宿州敌将秦经武的千金,本来不觉得他们二人能有什么共鸣。但秦鉴澜带贺子衿来医治手臂一事,又令他捕捉到了空中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胡明业虽然一眼看出贺子衿自称摔落马下却并无大碍,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出于心照不宣的信任,依然帮他包扎好了。
事实证明,他此事做得极其正确。几日后的深夜,玄衣人敲开了医馆的门,用力拥抱了他一下。
胡明业就知道,时候到了,他要逃。
即使这是杀头的风险,他却依然无法放任这个满眼倔强的毛头孩子卷身阴谋漩涡。同时也有几分私心:他念及贺子衿从小成长在剡都,势必无法融入宿州,以贺子衿的聪明也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胡明业信心满满地认为,贺子衿此后一定会选择宿州以外的地方生活;如若贺子衿不会回到宿州,不加入天狼骑来攻打剡地,那么他胡明业……是否也不算放虎归山、通敌叛国?于是胡明业喊来与他和弟弟一家相熟、正在城中歇脚的马帮,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