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唯唯诺诺地退后,走的时候还在心里庆幸,忧喜参半。忧的是自己不会看脸色,这时候冒然上前打搅师爷,真是小命悬在刀尖上;喜的是幸好师爷一向通情达理,没怪自己在他心情不好时上前打扰。还有,自二哥过世后,三哥又过世了,下一个山匪头子该轮到四哥了。自己也算是四哥手底下的亲信,能不能多分点好处呢?
师爷转过脸,苍苍白发从颊侧垂落,被风吹拂到眼前。
他正对着黑马飞奔出去的方向,想到一跃上马的年轻人。
马背上骄傲的眼神,与二十年前那个雄狮般的男人如出一辙,激起了血脉深处的战栗。记忆中的两张面孔,刹那重叠起来,老人张了张口,发出嘶哑却有力的声音:“一别多年……阿尔斯楞,我终于见到了,你的儿子。”
恍神间,舌上仿佛再度漫开新茶的清香,正是宿州雪芽。连带着羊群柔软的绒毛,跌跌撞撞地跑进回忆的眼底。
红日从地平线上探出大半,数分钟内,万道光辉冲破清晨的薄雾。远远有一只羚羊状的生物,背着光的黑色剪影,轻捷地跃过眼前,弹跳几下就不见了。
“贺子衿,这样跑下去,还有几天就能到宿州?”辽阔的荒原在眼前展开,壮丽的日出令在城市长大的秦鉴澜感到无比震撼。她盯着地平线上蛋黄似的椭圆形,喃喃着问身后执缰的贺子衿。
把小镇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黑马从加速到慢跑,再到现在的快速走动,半宿时间内,凛冽的寒风刮过脸庞,秦鉴澜放在马背上的双手冻得发僵,白皙的面孔则变得通红。
好在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她死里逃生,也顾不上脸面那些,瑟缩着用后背和贺子衿贴贴,能够互相取暖就好。
一路上,贺子衿一反欢脱的常态,鲜少言语。知道假官死了,秦鉴澜也没问下去,只是默然地看着身周景色变换。
“普通马匹四五天,宿州马只要两天半,”贺子衿说,因为太长时间没开口,声音显得有些嘶哑,“前面就是进入北疆前,剡国的最后一个城市。”
“也就是边境城市?”秦鉴澜挠头,“那些马帮什么的,茶叶就是从这里取的货?”
“差不多吧,”贺子衿调整了下马头的方向,朝着逐渐亮光的地平线走去,“边境城市,北疆的牧民都会进去买生活用品。再往前驻扎着剡地的镇北守卫军,然后驻扎着宿州的天狼骑。过了天狼骑的防线,就算正式进入宿州。”
是了。原定的一年之后,亦是寒冬腊月,镇北军将领、四皇子李玄晏,策马北疆。荒原之上,李玄晏拉开弓弦,矢竹箭出,一举将身在天狼骑正中的贺子衿射落马下。那段描写太惊心动魄,算是小说中她为数不多用心看完的几页。看来李玄晏的故事尚未结束,还在北疆等着贺子衿。
“那我们今天就可以抵达?”秦鉴澜问。
贺子衿没答话。
翻过眼前低矮的丘陵,灰色的厚重城墙赫然浮出地平线。小黑踢着马蹄往高大的城门走去,“镇北关”三个大字,方方正正地刻在城门顶端。
旁边还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小字,落款道:秦经武题。
“十三年前,你爹就是从这里攻出了北疆,直破大君的阵营。”贺子衿抬起头,看着那块匾额,轻声说道。
“我们有必要进城么?”秦鉴澜觉得日出前最冷了,连忙裹紧了身上的衣物,“一鼓作气,傍晚赶到宿州,免得再经受波折,难道不是更好?”
贺子衿在自己的感慨中沉浸了一会,勾起唇角:“我们没带上干粮,小黑也要休息的,能不能别这么压迫马儿?”
小黑就像是听懂了主人的话那般,恢恢地嘶鸣一声。
“我只是怕城里有悬赏令,没有压榨你们的意思啦。”秦鉴澜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想想她也真是的,一路给小黑增加负重。最重要的是,贺子衿本来没义务救她,现在她还坐在人家的马背上。
“他们的马,应当还没跑到吧。”贺子衿也有些不确定,“况且悬赏令画成那样,也就小镇子的人能看出外来人,镇北关鱼龙混杂,本身也是一座不小的城镇,除非你运气太差。”
也是。一进镇北关,以贺子衿的身份,也就相当于半个自由身了。所以捎带上她,还真是质子的慷慨之举。
“啊对,”秦鉴澜回过神来,“我怎么没死,是你救了我?”
“也不算吧。”贺子衿轻声道。他策马走进城门,绕过正在打瞌睡的守门人。
晨曦初上,街上的人还不多,只有小贩们沿街张罗着摊子,就像他们离开皇城的那个早上。不同的是,街上的人只对他们投来匆匆一瞥,接着就各自忙活去了。大概因为靠近北疆,城内的宿州马也很多,小黑在都城马当中出类拔萃的体格,在此地也稀松平常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