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在南京陷落后神秘失踪,无从下葬,并无殉葬的机会。而到了朱棣去世之时,遗诏一体遵照祖制,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宫妃殉葬。《太常续考》称陪殉长陵的妃子一共有十六名,但具体有哪些人已无可考。只有《李朝实录》的世宗卷二十六里,记录下了韩氏、崔氏两名朝鲜妃子的名字,以及殉葬的详细过程。这里姑录全文,至今读之仍是毛骨悚然:
及帝之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当死之日,皆饷之于庭,饷辍,俱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挂绳围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经而死。韩氏临死,顾谓金黑曰:“娘,吾去!娘,吾去!”语未竟,旁有宦者去床,乃与崔氏俱死。诸死者之初升堂也,仁宗亲入辞诀。
洪熙皇帝虽然宅心仁厚,庙号仁宗,可在宫妃殉葬这件事上也未表露出任何不忍。关于他的陪葬宫妃人数与名字,《大明会典》《太常续考》《宛署杂记》《宣宗实录》《万历野获编》等材料记述不一。但统而言之,一共有五名妃子陪殉献陵,其中甚至包括一名贵妃郭氏。郭氏为洪熙生了三个儿子,按道理如果宫妃有所出,则不该算入殉葬之列。究竟她是自愿而往还是别有隐情,不得而知。
另据《长沙府志》,这五个妃子之中有一位谭妃,是湘潭人,父亲曾任浙江道御史。她在永乐二十二年被选为太子妃,没过一年便赶上洪熙驾崩,“自缢”而死,被宣德封为“昭荣恭禧顺妃”。想想看,一个年轻女孩子入宫才几个月,便要被拖去黑漆漆的陵墓中殉葬,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这位谭妃的生平,是小说中王景姝这个角色的最早源头。
而到了宣德皇帝去世之时,殉葬制度仍在延续。《太常续考》称一共有八位妃子殉葬,其他材料记载的数字不等,其中《英宗实录》的数字最多,一共有十名妃子,而且姓氏、封号、谥号俱全,当为最可信。
接下来的正统、景泰二帝,情况有点特殊。先是正统陷于虏手,景泰称帝,正统归京之后,发起夺门之变,将景泰废为郕王,改元天顺。景泰帝既被废为王,死后没资格入天寿山帝陵,遂葬于西山,是为景泰陵。但宫妃殉葬之制,并未因此豁免。《双槐岁抄》记载说:“天顺元年二月……癸丑,郕王薨,葬祭礼如亲王,谥曰戾。唐氏等妃殡俱赐红帛,自尽以殉葬。”
更夸张的是,明初除了帝王热衷于殉葬之外,诸王去世也讲究要王府妃嫔殉葬。仅在正统年间,就有丰王去世,丰妃刘氏自缢;周宪王去世,有七名妃子陪葬;越王去世,有妃子吴氏死殉;河阴王去世,夫人巩氏殉夫。甚至唐王世子去世,世子妃也要被迫自杀。
这种风气越演越烈,连民间都深受影响,寡妻殉夫竟成为美谈,民众纷纷效仿。不知多少无辜女子因此而死。
正统帝朱祁镇虽然在历史上名声不佳,但在宫妃殉葬这件事上,倒比之前的诸位先帝要强。到了天顺八年他临终前,颁布遗诏说:“殉葬非古礼,仁者所不忍,众妃不要殉葬。”他怕别人误会只是客气两句,还特意叮嘱说“此言俱要遵行,毋违”,说明是真心实意要废除。
于是从正统帝开始,明代帝王再无殉葬之事,这个野蛮传统就此消亡。不过上头虽然踩了刹车,下面的惯性却不那么容易停住。成化、正德两代帝王期间,王府、勋贵殉葬之事仍不绝于耳,直到隆庆一朝,仍有零星记载。可见恶政影响之深远,又岂是一两代人。
起初我起意写这部小说时,只是单纯想写个冒险故事。但随着阅读资料深入下去,尤其是读到殉葬史料时,我意识到,自己没法对此视而不见。洪武、永乐、洪熙、宣德诸帝或雄才大略,或仁慈淳厚,从大历史角度来说都有着极高贡献,但在殉妃这件事上,他们的责任无可推卸。所以我想,也应该为这些莫名殉葬的女子留下点什么。吴定缘当然是主角,但真正推动书中波澜的灵魂人物,是苏荆溪。
聊到这些角色,也有几句话要念叨一下。
吴定缘是完全原创的,史上并无此人。不过《明史纪事本末·卷十八》记载了铁铉一家的结局:“妻杨氏并二女发教坊司,杨氏病死,二女终不受辱,久之,铉同官以闻,文皇曰:‘渠竟不屈耶?’乃赦出,皆适士人。”
铁铉的夫人杨氏病死于教坊司,两个女儿虽然生活凄惨,但并未遭受侮辱。在铁铉同僚的暗中帮助之下,朱棣最终赦免了她们两个,释放出去嫁给士人。
铁铉的父亲铁仲名以及母亲薛氏,被发配去了海南,在那里终老一生。而铁铉的两个儿子,长子铁福安被发配到了河池,后遇洪熙赦免,返回偃师魏家寨。次子铁福书则避难逃亡关外。两边各自发展繁衍,相继有沈阳铁氏、偃师铁氏、南阳铁氏等多条支脉,皆以偃师铁氏祠堂为祖祠。
铁铉本人被捕之后,遭遇磔刑而死。坊间有油炸不屈、面北站立而死等传说,多荒诞不经,但铁铉死状颇惨,确系史实无疑。因为他是对抗朱棣而死,所以在官方一直无从正名。但民间早早就开始祭祀铁公,偷偷修起了很多铁公祠。比如在济南有一座七忠祠,据说就是为纪念铁铉和其他六位济南保卫战死难者而修的祭祠;邓州还有一座在南刁河畔的荒丘,相传是铁铉之衣冠冢。
到了万历年间,皇帝下了诏旨《苗裔恤录》,彻底为“靖安罪臣”们平反正名,铁铉亦在其列。至此距离铁铉死难,已过去了一百七十年。
苏荆溪历史上无其人,大率综合了赵娥、王舜、申屠希光、唐传奇里的谢小娥、《儿女英雄传》里的何玉凤、吕四娘,以及刺杀孙传芳为父报仇的施剑翘等人,亦参考了一代女医谈允贤的生平。
气质上最像的,应该是蒲松龄的一部短篇小说《侠女》里的无名女主角。这位侠女一直打算要对仇人复仇,只因老母还活着,暂时不能动手,但时常去仇人门口溜达,生怕因此淡忘。邻居顾生对她们母女很是照顾,女子便跟他同房,但不肯结婚。后来她怀孕产下一子,扔给顾生抚养,独自出门去砍下了仇人的头颅,从此不知踪影——该谈恋爱谈恋爱,该生孩子生孩子,生完了让老公去带,绝不会为这些事耽误自己的事业,这样的侠女是很具现代意义的。
苏荆溪提供给朱瞻基的那个拔箭头的解骨之法,来自《刘涓子鬼遗方》。这本书是晋代刘涓子所著,后来在南齐又被人重编过,是中国最早的一本外科专著。原有十卷,但到宋代只剩五卷了。书中记录最多的,是关于痈疽的辨证与治疗,苏荆溪毒杀朱卜花,或是从中得来的灵感。书中亦记载了金疮外伤等伤的处置办法,且多是在战场上急救之用。苏荆溪使用的解骨法,即从中得来。不过我本人没试过,方子有效与否,权当小说家言吧……
梁兴甫本是永乐年间的一位民间搏击高手。《都公谭纂》记载了他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他身材矮小,但膂力超绝。有一次梁兴甫去南京,在城门与守军发生冲突,一个人打得一群大兵没有还手之力。指挥听到这个战绩,把梁兴甫请到堂下,当着一百多名军中精锐打了一套拳,慑服了所有人。梁兴甫往外走的时候,竟没人敢拦。后来他跑到北京,看到两个人对战打得热闹,站在旁边失笑。一人大怒,倚仗身材高大,抓起他说你想要摔到东边还是西边,梁兴甫说随便你。话音刚落,那人扑倒在地,梁兴甫还稳稳站着。另外一人大惊,一把将他推到墙边。谁知梁兴甫轻轻一跃,就从他肩头跳到背后,一巴掌将其打倒。这两个人心悦诚服,都拜了他为老师。
梁兴甫是个武痴,四处云游,想跟高手对决。在他老年之时,打听到广西有个和尚,外号“勒菩萨”,拳法无敌,两人相约在吴地某个寺庙较量。勒菩萨和梁兴甫跳到一个高约数丈的施食台上,周围无数围观者。两个人打得难解难分,最后梁兴甫技高一筹,用脚踏伤了和尚的胸腔,但和尚重伤前的反击,也打中了梁兴甫。两日之后,梁兴甫因内伤太重而死,三日之后,和尚也死了。
周德文亦有其人,只是不见诸正史,只在徽州文书里留下了一点点行迹。
朱棣建起北京城后,从南方强行迁移一批富户过来。永乐元年八月,绩溪县的一户周姓人家被认定为富户,户主周世杰被迫北上。永乐七年,朝廷再一次抽调江南两千户人徙北。这时周世杰已去世,周家的麻烦却未免除,最后只得让周世杰的第三个儿子周德文应役。
这一次迁徙,是“连当房家小,赴部听拨应用施行”,等于周德文全家老小都搬过来了,基本上断绝了回乡的可能。这些富户被安排在宛平、大兴两县,充任厢长,负责催办钱粮、勾摄公事,同时还要支援新京城的建设。
周德文的具体工作,是协助朝廷采买、押运各种材料。根据《梁安城西周氏宗谱》的记载:“(周德文)东走浙,西走蜀,南走湘、闽,舟车无暇日,积贮无余留,一惟京师空虚、百职四民不得其所是忧,劳费不计。凡五六过门,妻孥不遑顾。”
这份工作极为辛苦。周德文因为太过劳碌,最终感染寒疾,病死于宛平县德胜关。
这些小人物不会出现在正史之中。好在周德文是徽州府出身,而徽州人喜欢做记录,这才把他的行迹留存下来。
哦,对了,周德文之所以如此劳累,很有可能与阮安有莫大的关系。
阮安,字阿留,是交趾人。永乐年间,张辅平定安南之后,发现这个孩子长得秀气,头脑也不错,便把他带回京城,留做宦官。
没想到阮安这个人,是个工科奇才,很快就把兴趣转移到营建上来。他的天赋高到什么程度呢?连图纸都不用看,只要实地用肉眼勘测一下,尺寸方位就都算出来了。工部官员只要按照他给的数据,直接执行,绝不会出错。
在修建北京城以及疏浚漕河的一些大工程中,阮安都有所参与。史料记载“自永乐中已遣太监阮安营北京城池、宫殿、诸司府廨,工部特奉行而已”,给阮安的权限大得惊人。
不过阮安那会儿年纪还小,未受重用。到了正统年间,他终于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
当时的北京城,还不是后世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格局。在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节点,北京只有紫禁城、皇城与外城,正阳门以南的广大区域(今所谓南城)还没包括进来。要一直到嘉靖年间,才将这个区域全部囊括进城区范围。而且外城城墙多为夯土结构,九门之上也缺少城楼、瓮城和箭楼。
正统皇帝雄心勃勃,打算对北京城进行一次大规模扩建,包括把城墙用砖头包砌、开挖太液池南海、建起九门城楼,还有更重要的,要在九门设置九道水闸,疏浚通济河以解决京城水灾问题。
本来这项工程该是工部侍郎蔡信主持,蔡信苦着脸说必须征调十八万民夫,以及相当的材料费,否则这事办不了。正统皇帝又找来阮安,阮安说一万人够了,材料费一分不用花。
他直接征调了一万多京营士兵,没有惊扰民间,而且使用的材料,还是永乐、洪熙、宣德三朝在库房里寄存的材料,无须额外从外地征调运输。在阮安天才般的统筹之下,这一系列大工程多快好省地完成了。
此后他被连续委以重任,包括三大殿的重建、诸部公廨的重建、漕河疏浚、河流治理等等,简直就是大明朝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甚至到了晚年,他还被派去治理张秋河,并死在了工地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