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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第3页)

吴定缘没听过这么一段故事,但这名字略有耳闻。听昨叶何这么一讲,心中也不由得激荡起来。

“燕王退走之后,铁铉在这大明湖畔的天心水面亭摆下宴席,犒劳守城军民。因为赴宴之人实在太多,不得不把附近的柳树砍掉一批。宴会结束之后,铁铉自掏腰包,予以补种。济南百姓无不感念铁铉大恩,尊其为城神,这亭子附近补种的柳树,则被称为铁公柳。

“没想到善恶忠奸,未见果报。燕王败回北平之后,绕过济南径直南下。可惜那金陵君臣无能,燕军到底还是攻破了京师,篡夺了皇位,改元永乐。永乐皇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发遣大军,复攻济南。铁铉宁死不降,又不愿连累阖城百姓,毅然率军出城,转战各地,最终因为寡不敌众,次年在淮南被燕军擒住。铁铉被带到京师,夷然不惧,面对谋篡之贼破口大骂,竟被永乐皇帝磔杀于市,死难之日正是五月二十七日。”

昨叶何讲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似是难以抑制。吴定缘突然想起来了,南京城的小孩子们爱玩一个游戏,拿两块雨花石互相磕碰,一边叫铁石,一边叫方石。他先前只知道方石是代指方孝孺,没想到那块铁石,居然就是铁铉。

“铁铉身死的消息传到济南府,全城百姓无不悲愤。可永乐皇帝早早派了官员来盯着,不许设祭,也不许哭泣。城里有几个读书人来到天心水面亭,跪在铁公柳前悄悄焚香哭祭。官府闻讯赶来责问,他们就说这是拜真武帝君,官府便不敢管了。可济南人心里都知道,这哪里是祭帝君,分明是在祭铁鼎石。从那之后,每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济南百姓都会拥到天心水面亭,前来拜祭铁公。后来人越来越多,百姓便人人手持半截柳枝,插在大明湖畔的泥土里,再叩头拜祭。久而久之,便成了传统。济南百姓对铁公的敬重,须臾没忘,全都在这湖畔柳条中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铁铉在济南的人望如此之高,难怪连南京的小孩子都把他和方孝孺相提并论……那么然后呢?这个故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吴定缘心想。

昨叶何嘿然冷笑了一声:“朱棣这个人,最爱迁怒与株连。铁公遇难之后,父母被发配去了儋州,病死在当地;长子铁福安被发配去了河池戍边;次子铁福书沦落为奴,不知所终;夫人杨氏与两个女儿被投入教坊司,可谓一家散尽。就连当时铁府左邻右舍亲朋故友,也被株连了不少。”

听到这里,吴定缘心下一阵惨然。铁铉他不了解,方孝孺的故事却熟悉得很,甚至还接触过几个亲历者。那场面之惨,至今南京人犹在议论,铁铉一家被如此株连,想来济南人也是感同身受。

昨叶何道:“之前说的,是济南府尽人皆知的事。但接下来我要讲的,却是费尽辛苦才从红玉那里打探来的。”

一听这名字,吴定缘双目陡睁,整个人如同一头猛虎般扑过去,死死揪住昨叶何的衣襟:“你……你把她怎么样了?”昨叶何蹙眉道:“哎呀,你能不能先松手,勒疼我啦。”

吴定缘松开一点力度,手指却始终停在她纤细的脖颈处,随时打算捏断。昨叶何昂起下巴,微微一笑:“还记得南京那一夜吗?你屡屡坏我的好事,我便有了一种好奇,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篾篙子,何德何能坏我圣教的好事?我知道富乐院那个琴姑与你关系匪浅,便去找她聊了聊天。”

吴定缘沉沉低吼道:“你若伤了她,我今天拼了性命也要捏死你!”

“你难道就不好奇,我从她那里得到了些什么?”昨叶何道。吴定缘愣怔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捏下去。昨叶何大笑起来:“看来你果然对她一点了解也没有,不然就该猜得出,我是不会坏她性命的。”

吴定缘顾不得分辨她的话有几分真假,急促道:“红姨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要问红姨自己的身世、她的身世,可每次红姨都以死相逼,令他疑惑而归。谁想到这个真相,有一天会从一个敌人的嘴里冒出来。

“你知道红玉是什么人吗?她本是济南府人氏,她的母亲在铁府当奶娘,她也在铁府照顾铁公的幼子幼女们。铁家事发之后,连这个奶娘家里也被株连。红玉那时候只有十六岁,跟着铁家亲眷一并被押解到金陵,被投入教坊司。”

“……”

吴定缘的手缓缓松开来,心中惊骇至极。他知道红姨在教坊司落籍,也猜测过她非本地人氏,却没想过还有这么一段曲折。

“红玉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永乐二年,铁家亲眷和她们这些被株连的倒霉犯人,从济南千里迢迢被押解到了金陵,关在位于皇城西南角外的教坊司衙署里。当天晚上,犯人们突然被衙役们叫醒,原来是永乐天子漏夜前来视察——那位皇帝大概想亲眼看看仇人亲眷的狼狈模样吧?他最先去的,就是关押铁夫人杨氏的牢房。可是没过多久,那牢房离奇地燃起了熊熊大火,侍卫们慌成一团,急忙扑救,勉强把一脸黑炭的永乐皇帝给救了出来。

“到底牢房里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坊间传说杨氏早早藏了一管火油在手里,趁永乐皇帝进牢房时点燃稻草,意图与那个篡君同归于尽。可惜呀,功亏一篑,皇帝只受了惊吓,杨氏却被烧成重伤,不久便病逝了。更离奇的是,当夜在同一间牢房里的,还有铁铉最小的一个儿子,年方六岁,却不知所终。据狱卒说,牢房的气窗格眼很大,有可能小孩看见起火,吓得从气窗钻出去了。而教坊司的牢房隔壁便是里秦淮河,这孩子八成是淹死在河里,顺水漂走了。”

吴定缘听到这里,脸色越发泛白,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昨叶何看了他一眼,声音越发清亮起来:

“红玉被打入教坊司后,就在富乐院里操琴。永乐十三年,她在南京城里无意中碰到一个人,一位故人。”昨叶何有意拉长了声调,“这人原来是济南府的一个捕吏,手段高明,心细如发。当年燕军围城,他一人干掉了数十个潜入城中的细作,铁铉亲手颁下冠带褒奖,还有意撮合红玉和他婚配。后来铁铉被迫离开济南时,这捕吏也不知所终。红玉万万没想到,会在南京城里见到曾经的故人。”

“这个人,就是我爹?”吴定缘松开她的脖颈,手臂完全垂落下去。

“他本来叫作钟二勇,只因畏惧被永乐清算,才隐姓埋名,跑来南京冒用了一个淮西迁户的身份落籍,改叫吴不平。”

吴定缘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他爹骂人的时候,和佛母一样爱骂“死孙”,这分明就是句山东话啊!

昨叶何道:“他乡遇故知,本是庆幸之事。可惜无论红玉还是吴不平,都知道当此形势,彼此绝不能相认。他们原本打算以后再不相见……”

“没想到我却突然冒出来,坏了他们的事。”吴定缘满口苦涩。当初他以为红玉跟吴不平之间有私情,一时好奇才会深入调查,没想到他们的关系却远比想象中复杂。

“你这么一搅局,红玉觉得颇为蹊跷。她找了个机会约出吴不平,质问关于你的事,谁知竟问出一件往事来:原来当年铁家人被押到京师的那一晚,吴不平也悄悄去了教坊司。他不忍见铁公亲眷堕入地狱,可又不敢暴露身份,心中备受煎熬。最终他还是输给了怯懦,只敢隔着秦淮河,向教坊司牢房远远地磕头烧纸。可烧到一半,吴不平突然看到,对面牢房离奇燃起大火,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格栅里滑出来,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啊,是杨夫人那间?”吴定缘失声道。

“不错,正是那一间。吴不平赶紧跳进水里,把他捞出来,发现竟是铁公最小的孩子。只是那孩子先受火灼,再骤入冷河,吓得闭过气去。吴不平抱着孩子跑回家去,悄悄请来名医诊治,这才捡回了他一条性命,只是之前六年的记忆,全都不记得了。吴不平便对外谎称这孩子在淮西老家长大,刚刚接来金陵居住,从此这孩子便以铁狮子儿子的名义活了下来——哦,对了,铁狮子这个绰号,恰好是为了纪念铁铉才起的。”

吴定缘感觉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炸散了魂魄,炸散了四肢百骸,炸散了意识。而昨叶何还得意扬扬地继续说着:

“当我问清楚这桩往事之后,立刻飞奔淮安,去阻止梁兴甫那疯子杀你。还好,还算及时,总算把你囫囵个儿带来了济南。”

昨叶何对自己的这个举动颇为自得,说得眉飞色舞,她抬手一指那个被吴玉露远远搀扶开的老太太:“你恐怕已经不认得她了吧?”

吴定缘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神情似乎紧绷到了极限。

“她,就是当年铁府的一个奶娘。你别看她双眼虽盲,可还记得清楚,燕王攻打济南城那一年,一块飞石越过城墙砸进铁府后花园。她正抱着你晒太阳,结果被石块砸中,她伤了脊背,你伤了右腿,还留下一道疤痕。刚才她确认了那道疤痕之后,我的七巧板总算拼上了最后一块。原来九成九的把握,如今可以到十成无疑。”

吴定缘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你是铁铉铁鼎石的第三个儿子,你本不叫吴定缘,而是叫铁福缘。”

这个名字化作一阵劲风,吹散了一个又一个谜团。难怪我一见红玉,便觉得莫名亲切,原来我小时候本就是她来照顾的……难怪我一见火光,就要抽风,八成是在教坊司火灾中落下的病根……难怪我爹一直惯着我……难怪红姨抵死不肯说出真相,这个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只怕所有人都性命不保……

真相吹跑了迷雾,同时也撤去了尘封已久的保护。深藏在记忆深处的恐惧再度苏醒,化为丝丝缕缕的剧痛,在吴定缘的头盖骨下蛛网般蔓延开来。二十多年的时光,他一直惶惑于我是何人,如今真相终于揭晓,带来的却不是释然,而是更强烈的折磨。他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几乎要被冲击摧垮。

昨叶何注视着抖成一团的他,突然道:“你们铁家星流云散,只有你得以正常地成长起来。吴不平也罢,红玉也罢,所有知情者都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你,真是令人羡慕。”

“可你却杀了他们!”吴定缘陡然昂起下巴,仿佛用怒吼才能甩脱那无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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