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战士
老战士轻轻捶着膝盖酸痛的关节。他注视着墙上挂着的木剑,想着握住它跑去校场。我在做什么梦?他苦笑着问自己。五个旱季前,我就不是战士了。
我年轻时,曾经在比试时赢过黑剑士,他对自己说。我年轻时,只用一把短剑就砍倒了恶魔。
但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又告诉自己。我曾经和哨兵看得一样远,现在即使不饮酒也泪眼朦胧。我曾经从早到晚挥剑也不觉疲惫,现在连久站也无法承受。
他是还活着的最老的战士。神智还清醒的人里,没有人像他一样经历过那样多战争。黑剑士或许砍倒了更多恶魔,可他却对恶魔更熟悉。
他怕恶魔。当他年轻时他从未感受到惧怕,只有剑和战斗,荣誉和死亡,还有第二位先知带来的金色的神酒。他在战斗中冲在最前方,亲眼目睹过上百的同伴倒地死去。他没有害怕。他从恶魔的背后袭击,用一把砍倒了数不清的敌人。
但他砍倒的恶魔越多,就越感觉惧怕。他的梦境里无数次出现它们无光的蓝色眼睛和惨白的皮肤。他砍倒它们,却只是砍倒它们,驱逐它们。他从未见到它们的血液。他从未看见它们的尸体。他从未看见过它们死去的样子,它们只是在黑夜中黯淡地融化。
他真的曾经杀死过恶魔吗?恶魔会死吗?它们的住所,咸水深处的地狱是什么样子?他不愿思考这些禁忌,可恐惧总在夜深时缠绕着他。
他问先知关于恶魔的问题。先知告诉他,恶魔的邪恶与黑暗只有神与神之使徒能够触及,凡人不可理解。他默声。先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悲悯地为他赐福。
他没有先知的智慧与神力。他悲哀地想,他只是一个战士,侥幸活了太久、没有死在恶魔长矛下的战士。或许还是个懦弱的战士。
如果他懦弱,又如何在几十个旱季几十个雨季的战斗中砍倒数不清的恶魔?如果他不懦弱,又为何在夜深人静时怕得发抖?
他明白,他怕恶魔,因为它们像人。它们没有声音,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它们的皮肤坚硬如钢铁,它们的长矛能在四十步外杀死战士。可它们像人。它们从世界之外而来,从咸水地狱中缓缓上浮,从哭山和墙山的隧口中出现。可它们像人。它们有四肢和头颅,它们的战斗像最优雅的战士。
它们是否具有理智?先知说它们所来只为杀戮与侵略。他不这样想。恶魔从咸水中爬上来,用长矛与战士战斗,无情地杀死他的同伴。但它们只是战斗。它们从未跨越战士身体的屏障去焚烧房屋、去奸人、去杀死小孩和老人。它们从未从战士背后发起袭击。它们被天边喷射橙色火光的邪恶鸦群带来,在号角声中从咸水爬上沙滩,然后和战士们战斗,失败,悄然离去。一只恶魔可以杀死成群的战士。它们只是作战,只会作战。
不,它们所来不为杀戮,只为战争。他告诉自己。他大声说出这个词:
“战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词?与恶魔作战不是千百个旱季千百个雨季以来战士的一切?可他依稀记得在年幼时,老人怀念恶魔未到的时光;他记得第一位先知初来时,人们对恶魔无限的恐惧。他依稀记得,当他仍是孩童时,人人耕作却依然祈祷短暂的旱季、湿润的雨季;长久的干旱或暴雨带来饥饿与死亡。现在有多少不事农务的战士?有多少粮食被酿成酒,有多少果实和肉块在宴会上被消耗?可人们不再记得饥饿。
人们只记得战争。
不。饱足是神的先知带来的奇迹,战争是我们的宿命。先知带来了神耕作与铸造兵器的技艺,带来了神的金色烈酒。他仍记得金色烈酒的味道,它是熔化的黄金,与胜利一样炽热。他仍记得欢宴时少女温暖的嘴唇。他怀念沙滩上永恒的战斗,自己的剑永远不会染上鲜血。他的荣誉是永恒的。
这是神带来的词语:战争。
这是战士灵魂所在之处,战士灵魂所归之处。
这时他听见了号角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声在空气中震荡。他忘记了关节的疼痛,猛地站起身来。我想要战斗,可我已经老了,他告诉自己。这场永恒的战争中我已经不是战士。但这没有关系,战士中有黑剑士。当他像我一样老了,还有年轻健壮的战士接过他的黑剑。
我已经垂垂暮老,唯待一死。多希望我死在一次冲锋中,在长矛刺穿身体时砍倒恶魔。
老战士用颤抖的手抹去一颗泪珠。
先知
先知怀念咖啡的味道。他的咖啡储备在上个雨季就耗尽了,那是七个月前,2142年,他提醒自己。他叹了口气,继续用立体投影镜片整理史料。他想起下午还要为庄稼的收成赐福,微微露出一个苦笑。
他做先知已经十三个旱季十二个雨季,却从未真正爱过这个身份。
他仍记得初来岛上时那种悲壮的使命感。联合国的潜艇带他穿过围绕这一座大洋上隐藏在群岛中的环形山脉,在岛边的浅海下停住。他那时已经知道,岛民把北面较矮的两座山叫做墙山与哭山,把南面高耸而难以攀登的山峰叫做花山。
他把所有衣物除尽,戴上简单的潜水面具。到场的总统们、副总统们和秘书长们一一和他握手。最后一位是上一任的先知,当他们握手时,他注意到老人眼中含着的泪水。
他在一生中体会过最复杂的情感是在那一刻。梦想成真的喜悦,荣誉与骄傲,对未来的憧憬,对未知的恐惧,对政治和国家的幻灭,对人类的仇恨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