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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王杰希笑了一笑,那双以天生异相闻名的大小不一的双眼却并未因为这笑意变得和缓多少。“便算嘉州兵力已经不若昔年,但纵其国之力,地利之便,斗神之威,未必不可得一惨胜。之所以这么快就送上降书,只怕是……”他压低声音,“州城有变。”喻文州微笑并未动摇:“您以为此事与我有关?”“斗神一叶威名响彻神领已经如斯之久。我们都曾经与这个人交手奋战,但谁也不能从战场上彻底将他打倒。”王杰希遥望远处凛松城头上翻卷的嘉世旌旗,叹了口气,“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而凛松之战终结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去令斗神的名声受损了。”喻文州觉得自己胸膛内部有一小块地方绞紧又放开。他将手掩在宽大袍袖之下,半晌才道:“谁又是为了自己而持起兵器呢。”“说得是。”王杰希说罢,行了一礼,回到微州营中去了。喻文州匆匆登车回到蓝雨营地,下车时候因为心急,甚至踉跄了一下。唯一留守营地的郑轩从未见过喻文州这般焦急模样,以至于急急奔来:“——州侯?”“备马。”喻文州说着扯了带子挽住章服宽大袖口。“我要赶往一线峡。”喻文州鲜少有纵马狂奔的经历。大夫之礼,出入必有车驾,是为君子之仪,只有武人才会毫不介意出入以马代步——叶修只要不是上战场,便总是骑着他那匹高大黑马来去,一旦奔跑起来灵巧迅疾如同一只鹞子:喻文州亲眼看过他如何捕猎狍子,其箭术灵敏比起极北蛮族亦不遑多让。这样的行止偶尔会让嘉州的官员们议论纷纷,但叶修历来我行我素。相较之下喻文州规矩得多,出入之际总是端坐车上,仪态凛然甚至可以为人师表。第一次弃车择马还是他自蓝州前去嘉州,虽然路程并不遥远,但因了满载贡礼的车驾也就变得倍加迟缓,原本一月的路途终于行了二月有余,直从草长莺飞的早春行至风狂雨横的暮春。路上道路因为反复的春雨变得泥泞,喻文州当机立断脱去厚重礼服改换轻便胡服,策马行于叶修身侧。嘉世闻名天下的斗神一旦脱去了面具,简直和善得和他的威名并不相符。他对于蓝州而来的小质子似乎很感兴趣,并辔而行的时候不忘问他——今年年岁几何?为何无法习武?出使嘉世,可会感到恐惧?喻文州便也依次作答:年方十六。因经脉孱弱、不得习武。既然斗神大人都如此和蔼,想来嘉世众人,也定如君子般彬彬有礼。叶修因是纵声而笑,赞他道:你这等胆力,不立于千军万马之中、运筹庙堂之上,却是浪费了。喻文州适时垂眸掩去眼下锐芒:上卿过誉。叶修倒也没再说什么。在行路无聊中,也总捡那有趣故事来讲。他东征西战,去的地方极多,东及碣石,西至秦岭,北见鬼方,南越五岭,因而见过峨冠博带的中原君子,也见过胡服窄袖的狄夷,见过文身断发的岛夷,也见过宽袍彩带的巫觋。在他讲起那些奇闻异事的时候喻文州总是安静聆听,偶尔微笑,提一个问题——那样的相处甚至使得旅途劳顿和连绵不断的细雨都变得不再令人烦恼了。而在之后漫长的为质岁月中,有时候喻文州也会应邀和叶修去州城之外踏青。春日落英缤纷,秋日红叶灿灿,那样的相处也总是闲适怡人,就仿佛除了骑着马默然而平静地走一段路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惦念。但是再没有那一次,他跑得这么急、这么快,就像哪怕晚了分毫,都会被什么强行截断改变主意。最终喻文州到了一线峡的时候四下仍然空寂无人,他缓缓骑马走进,一时间四周林木簌簌摇动,片刻后黄少天才策马而出:“——文州?”“你们且回去。”喻文州说。这五个字仿佛不经思虑便被说出,说出之后那颗狂跳的心脏才得了些许安抚。黄少天顿时一跳,似乎便要如日常一般滔滔不绝,偏偏最后一刻看清了喻文州面上神情。最终他将自己抗议都压了回去,半晌才闷闷道:“这五百兵士,你且留在这里。”喻文州按下□□略有些躁动不安的马儿,许久,点了点头。蓝雨侯重病是喻文州居于嘉州第三年的事情。那消息本应被牢牢封锁在质子宅邸之外,但喻文州最后还是从送来的蓝州染夹层之中抽出一面沁着蓝色的素帛,上面唯有二字:速归。速归速归,谈何容易。嘉州当日使喻文州为质,不过是釜底抽薪,纵然来的小公子不过日日舞文弄墨诗书风流,亦如何肯放他离开州城一步。喻文州在油灯火上烧去素帛,片片黑灰跌落苇席,而外面夜色正深。第二日他照例写了信笺交予仆从送到叶修府上。闻云梦泽中有山鬼,衣薜荔而饰女萝,君欲往而觅之否?叶修回信照例简单,一个字:诺。那一日正自春深。两人骑马带了仆从,一路出了城门往云梦而去。那并不是一段漫长的路程,但是喻文州却觉得仿佛永远走不到头一般。叶修倒是兴致高昂模样,问:“你从何处听来山鬼故事?”“路人闲谈。”“谦谦君子、不语怪力乱神,竟然也信如此故事?”“气之所化,情之所起,无不依山林水泽而得形。”喻文州倒是煞有介事,“相传故有妙龄女子,见王孙而慕之,因歌于大泽之侧。其音袅袅,三日不绝,为山泽所感,形而为人,是为山鬼。——这情之一字,因缘而生,坚比金石,再难泯灭,难道这般情形,也不可信吗?”叶修笑笑,并不再说什么。两人一路行来,已到大泽之侧,苇草碧色连天,偶有白鹭惊起,展翅而去。仆从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两人相对而坐,摆开酒酿,举杯而饮,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寂寞。然而喻文州胸腔里一颗心,却是跳得擂鼓般快。他备下的船正藏在苇荡之中。而酒中又掺了菖蒲根,比一般醇酒更为醉人——他和叶修交往多年,自然知道男人量浅,约他出来,其实便是打着金蝉脱壳的主意。但是他也知道叶修在嘉州声名虽隆,与嘉世公之间,却始终存在那么一丝不可言明的隔阂。这隔阂绝难察觉,若不是喻文州着意观察,恐怕也无法察觉。——而自己今日若是离去,只怕叶修以后在嘉州,又要更加为难。喻文州心中两种念头此起彼伏,偏偏持壶的手极是稳定,又为叶修斟了一杯。偏也奇怪,往日数杯便倒的男人,今天竟然饮了大半壶,仍然不带一点醉意。喻文州握着壶的手指收紧了些许。而叶修缓缓举杯,忽然一笑,道:“文州,我有个秘诀,一直没告诉你。”“愿闻其详。”“我酒量虽然不佳,总不免碰上宴饮之时。碍于礼节不能推辞之时,便使个障眼法,将酒偷偷倒了,从未有一个人能够发觉。”喻文州听到这句话,心中一紧,手上却是慢慢将壶放了下来。“确实不知。……还望前辈有空也可指点一二。”“文州如此聪慧,何须指点。”叶修说着,举杯移近唇边——这一次,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喝下去了。太阳慢慢地斜了下去。远处归巢的水鸟长声鸣着。叶修脸上染了些许绯色——也不知是酒力,还是斜阳;道了声“我且小憩片刻”便在席上舒舒服服侧卧下去。喻文州端坐原地良久,终于起身,打了个唿哨。一叶小舟从苇荡中摇出来,船上艄公压低声音:“公子请移步。天已是晚了。”喻文州看着他,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那艄公也不知就里,便再度催促。如是者三,喻文州终于点一点头,跳上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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