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吹来一阵狂风。海浪冲击俱乐部的阳台,大量的浪花溅到餐厅的玻璃墙上,使得拉古秋这个烛光晚宴显得更安乐。维克多-亨利一直没弄清坐在餐桌旁的十个人到底都是谁,尽管其中有一位是佩绶带的海军航空站司令官。不久就很明显了,最重要的人物是议员艾萨克-拉古秋,一个小老头儿,一头厚厚的白发,绯红的面孔,一笑就伸出半个舌头,神态狡猾、诡秘。
“您要在此地呆多久,亨利中校?”拉古秋从长桌子的一端大声问,正好穿绿上衣的侍者把盛在银盘子里的两大条干烧鱼端了上来“如果气象预报员不报这种坏天气的话,您可以花上一天工夫到海上去打鱼。这两条鱼就是您儿子和我一起打的。”
帕格说,他明天一早就得返回纽约,去搭到里斯本的飞机。
拉古秋说:“对了,我想我也得赶紧到华盛顿去参加那个特别会议。喂,怎么样?您对于修改中立法案有什么看法?形势到底糟到什么程度?您应该知道。”
“众议员先生,说到糟,我看波兰很快就要陷落。”
“哦,真他妈的,盟国还指望它呢!欧洲人的头脑叫人摸不透。总统本人也有个欧洲人那样的头脑,要知道,他是荷兰人和英国人的杂种,这一点是真正理解他的关键。”拉古秋说着笑了笑,伸出舌头。“我和荷兰人打过不少交道,他们很会作硬木交易。我可以告诉您,他们都是挺狡猾的家伙。在未来的几周里,情况越是糟糕,那么,罗斯福更加容易硬叫国会把他想干的事通过。是不是这样?”
“您和希特勒谈过话吗,亨利中校?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儿?”拉古秋夫人问;她是个瘦弱憔悴的女人,带着温顺的笑容,可爱的声音,表明她的社交生活主要就是缓和或者试着缓和他丈夫的冲劲儿。
拉古秋回答说——好象她是在对他讲话似的——“哼,这个希特勒是个江湖骗子,我们都知道这一点。盟国早在几年前就可以不费劲儿地把他和他的纳粹一起收拾掉了,可是他们光是坐等。这是他们活该,不管我们的事儿。现在说不定哪天,我们就会听说德国人奸淫修女啦,焚烧士兵们的尸体作肥皂啦之类的事儿了。你知道,英国情报人员在一九一六年就编过这样的谣言。我们都有关于这些事的文件证明。亨利中校,您怎么看?您在德国人中间生活,您说他们是不是象纽约报纸上说的那种野蛮民族?”
餐桌上所有人的脸都朝向帕格。“德国人是很不容易看透的。”帕格慢慢吞吞地说。“我妻子比我对他们更有好感。他们对犹太人的态度实在无法恭维。”
议员拉古秋举起一双大手喊道:“简直不能饶恕!这样看来,纽约的报纸在这个基础上就很能使人理解了。”
坐在餐桌中间的华伦坚决地说:“先生,我看不出来,总统的修正法案怎么会削弱我们的中立。现金买货和运输自理,只是意味着任何人都能来买东西,只要有船可运,有钱可付。任何人,包括希特勒在内。”
拉古秋对他微微笑了笑。“政府一定会因为你而感到骄傲,我的孩子。这是正确的解释。只是我们都知道,盟国有船又有钱,而德国人两样都没有,这样我们才能使工厂为盟国生产作战物资。”
“但是从来也没人阻止过希特勒建立一支商船队,”华伦立即反驳道。“他的打算反倒是积累坦克、潜艇和俯冲轰炸机。都是侵略武器。这难道不是他的不幸吗?”
“华伦说的非常对。”杰妮丝说。
拉古秋靠到椅背上,眼睛盯着女儿,杰妮丝任性地朝着父亲笑了笑。
“你们两个毛孩子所不理解或是不能理解的,”拉古秋说“就是:这个建议是帐篷缝里伸进来的骆驼鼻子1,当然,看起来合情合理,当然是的。那是漂亮的包装。罗斯福的脑子就是这么盘算的。但是咱们可别孩子气。他不是要召集一次特别会议来帮助纳粹德国!他认为,他负有从希特勒手下拯救世界的使命。从一九三七年起,他就一直在这么讲了。他讲这个问题讲得嗓子都哑了。照我看,阿道夫-希特勒既不是丑恶的魔鬼,也不是反基督的异教徒。那些都是胡说八道。他不过是又一个欧洲的政客,比别人更下流,更极端而已。这不过是另一次欧洲战争,结束得会比别的战争肮脏得多。我们拯救世界的办法,是不卷入这场战争。要作明智的堡垒!”他突然说出了这么句话,然后看了看桌子四周的人们,好象在等着别人喝彩。“我们就应该这么办。大西洋和太平洋是我们的铜墙铁壁。明智的堡垒!要是我们一卷进去,我们就会象别人一样破产,牺牲一两百万我们的好青年。整个世界就要陷入野蛮或是共产主义,这两者没有多大差别。俄国人就会称霸世界。”
1阿拉伯寓言:一匹骆驼不肯在帐篷外面露宿,先要求伸进鼻子,后来要求伸进前腿,最后全身进了帐篷,把主人挤了出去。是“得寸进尺”的意思。
一个坐在帕格对面带着助听器的秃顶小老头儿说了声“对极了”
拉古秋歪过头去,对着他说:“你和我都认识到了这点,拉尔夫,但是使人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至今只有很少人懂这个道理。明智的堡垒!战争结束后,等着收拾残局,重建一个理想的世界。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我要到华盛顿去,要象一条鳄鱼一样为此而战斗,请你们相信我。可能我会在我的大多数民主党同事之中名声扫地,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晚宴结束后,杰妮丝和华伦没等喝咖啡,也懒得作解释,就一同离开了俱乐部。姑娘调皮地笑了笑,挥挥手,两条穿丝袜的腿和粉红色纱裙转了一下,人就不见了。华伦停住脚步,跟他父亲约定第二天清早打网球。维克多-亨利发现就剩下他一个人跟拉古秋在一起,坐在休息室一个角落里的红皮椅上,抽着昂贵的雪茄,喝着咖啡和白兰地。这位议员没完没了地闲扯彭萨科拉的迷人生活——打野鸭子,钓鱼,四季如春的气候,以及它的繁荣昌盛、飞速发展。他说,随着海军航空基地的扩大和木材贸易的勃兴,战争会使彭萨科拉变成一座真正的新兴城市。“需要涂木馏油的电话线杆。中校先生,你了解这个项目。就在上周,我们公司收到一些从北非、日本和法国寄来的,使人难以相信的订单,突然全世界都拉起电话线来了。这是一种迹象。”
他想说服亨利多呆一天。一只从荷属圭亚那来的运红木的船中午就到,它要在港内卸下木材。锯木厂工人把木材绑成木筏推进河滩。“那真是好看。”他说。
“哦,我这次碰巧是要跟一个老朋友一同飞回纽约的。我还是走的好。”
“是从那儿经里斯本到柏林去吗?”
“是这么打算的。”
“那么,最近这段时间,咱们碰面的机会就不多了。”拉古秋说“您的夫人是格罗佛家的,对吧?在华盛顿的海米尔顿-格罗佛是我的朋友。我们每个月大约在地中海俱乐部吃一次午餐。”帕格点了点头。海米尔顿-格罗佛是表兄弟中间最有钱的,罗达高攀不上。
“您是亨利家的。是费吉尼亚州亨利家的成员吗?他们是老派特里克1的后代。”
1派特里克-亨利(1736-1799),美国独立战争的领袖之一,曾任弗吉尼亚州长。
亨利大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想不是,我是加利福尼亚州人。”
“是的,华伦对我说过。我是指您的祖上。”
“噢,我的曾祖父在淘金时代之前,就从西部迁过来了,我们说不准是从什么地方。我的祖父去世很早,所以我们从来没直接听到这些事。”
“您可能是苏格兰-爱尔兰人。”
“啊,不,是有点儿混血。我的祖母是法国人和英国人的混血。”
“是吗?我们的家族里也有点儿法国人的血统。这不是什么坏事,对吧?使人都带上些爱情的色彩。”拉古秋哈哈地狂笑起来,就是美国人在一起聚会时发出的那种狂笑。“您的华伦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
“谢谢您的夸奖。您的女儿好得没话说了。”
拉古秋深深叹了口气。“女孩子就是麻烦。华伦告诉我,说您也有一个女儿,那您也一定有所体会了。她们什么时候都在耍弄你。我们没有您福气,我们没有儿子。华伦想一辈子在海军驾驶飞机,是这样的吧?”
“嗯,那对金翅膀这会儿在他眼里不知有多大呢,议员先生。”
拉古秋喷了口烟。“我喜欢刚才吃饭时候他那种坦率的谈话方式。当然,对于外交上的问题,他还幼稚得很。在木材贸易里,可以学到许许多多外面世界的东西。”拉古秋摇晃着盛白兰地的大矮脚杯。“您看到华伦继承了海军事业,肯定很
高兴。您一定不愿意看见他改行去做买卖或是这一类的事情。”议员笑了笑,又露出舌头和两排象他女儿那样的牙齿,结实而不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