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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一时情切,不知不觉扯住了这人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腕,肌肤温热相碰,仿佛电流经过,两个人同时一僵。那人慢慢站起身,一双眼睛却痴痴看在天纵脸上,似怎么也看不够一般。天纵亦是失神:自他去了宫中禁卫,与他隔了多久没见面了?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屋内时间仿佛凝固。倒是跟在天纵后面进来的宁星野惦记着正事,着急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你是来向殿下传圣旨的?”天纵不落痕迹地收回手,肃容问道:“是了,星河,庆都之中到底出了什么事?”宁星河亦是回过神来,忙直起身子,面北而立,低声道:“吾皇口谕,令二皇子姬天纵即刻返回庆都,着禁军监门卫副都统宁星河率部护送,沿途不得悬挂亲王幡旗,钦此。”也就是要自己悄悄返回庆都?天纵皱眉:“星河……”不等他发问,宁星河宣完口谕,立即再次拜倒在地,音带哭腔:“殿下,太子殿下他……出事了!”暗沉夜空中几颗星子,注视着林间窄道上一队纵马飞驰的行人。马蹄嘚嘚,扬起的风尘在隐在星光之下,每个人都警惕而沉默。细看之下,这一队人马看似松散,实则相互呼应,若即若离,不管队形怎么变化,始终将一人拱在中间。宁星河谨慎,不走官道,派出先锋几骑在前探路打头,让天纵穿着寻常骑兵服饰,骑在队列中央。与此同时,大队人马在官道上缓缓而行。一个身量与天纵相似的侍卫,身着临王征战时的芙蓉秘银甲,仍由宁星野护卫、立秋跟随着,向庆都跋涉。天纵神不守舍,眼前夜色浓得化不开,叫他产生了无限惶惑。就这样疲于奔命地向前,可是不管怎么向前,马头前方却仍是黑夜……一如大膺、和他自己,极有可能即将面对的难关。十月皇室秋猎,太子竟被熊罴所伤,听星河的语气,恐怕是不好。他一向敬爱的大哥,如今命在垂危之间,他自听闻传信就一直震惊哀恸,难以自已。如今在这临近入冬的夜间小道上,凉风吹来,仿佛渗入骨髓,勾起了他难以言说的另一层恐慌:若是天赐不在了,这煌煌帝国的重担将由谁来担?当今大膺只有两个皇子。天赐尚无子嗣,太子妃虽已怀有身孕,可还未分娩,不知男女。若是此时真的没了天赐,自己就是唯一的皇子。天纵紧紧捏着缰绳,自征伐南墟以来,心中隐藏的那种不祥感觉弥散开来,一发不可收拾。天赐怎么会出这种意外?这怎么可能?他们大膺皇室,乃是天神后裔啊……此话并非虚言。大膺开国之祖,乃是半神之身,他为开创这份万世基业,耗尽了身负的神力,原本可以万年长生的寿命仅百岁而终。即便如此,因为血脉中所带的神之血统,大膺历代皇室子孙无一不是精力充沛、强壮健美,一生无疾无灾,全部寿终正寝。五百年来皆是如此,若非天神庇佑,没有其他解释。更有甚者,因为先祖是芙蓉花神的后人,历代大膺皇室子孙人人生来便周身带有去不掉的芙蓉花香,引得常人惊羡。也是因此,大膺皇室以纯色芙蓉为徽,大膺皇朝也被中洲之外的人雅称为“芙蓉皇朝”。如此种种,令大膺上下全都深信不疑:大膺皇室乃是天神后裔,大膺皇朝也必将国祚永续。可是如今,大膺的正统皇位继承人竟出了这种意外——这不吝于从根基上动摇了大膺上下对皇室的信仰,对整个大膺朝的震动到底有多大,只怕难以估量。是如今我们忘乎所以,或是做下错事,因此天神不再庇护我们了吗?天纵实在惶恐,不敢深想下去。正走神间,一直伴骑在旁的宁星河低声提醒道:“主子,此刻风渐大了,您连日疲累、恐受风寒,要不要休息一下?”天纵拽回思绪,见星河看着自己,一脸忧色,勉强笑道:“也好,夜间行路多有不便,找个地方休整气力再走。”一路疾奔,心事重重,他根本未觉身体疲惫;待坐在升起的小小篝火前,方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酸痛。天纵疲累难支,盯着火焰发呆;也许是心情沉郁,也许是疲倦困顿,那火焰映入眼帘,忽然化作那日在怒若江上所见的朵朵不祥红莲,冲他露出高深莫测的诡异笑脸。——芙蓉染血,太子重伤。天纵顿时惊得手脚僵硬。眼看就要坠入那梦魇般的画面之时,一旁忽然有人递上茶水,他接过来喝下,这才略略缓过劲来。茶碗虽是粗瓷,却是崭新的,显然已经提前用水浸过;茶水是他最爱的槭露茶,过了两遍水,茶香恰到好处,入口熨帖。出征南墟之时未曾料到会停留驻守,因此带上的槭露茶早早喝完了;正值现下身心俱疲之时,忽然喝到这一口熟悉的味道,便有一股微小暖流从胃里升起。天纵浅浅舒了口气,抬眼一看,果然是宁星河,此刻已站在自己身侧一丈之外,身形虽纤长却满是劲力,正撑起身上斗篷,尽力为自己挡住凉夜中北来的朔风。火光映得他眼下一片阴影,与之前疲累的乌青重叠在一起,天纵一眼之下便心里一抽,哑声吩咐:“星河,你也去休息片刻。”宁星河摇头:“臣不累。”天纵知他执拗,也不勉强,便轻唤道:“那你过来坐下,也暖和些。”宁星河便规规矩矩地在他上风口单腿蹲坐,时刻不忘环视着周围。天纵见他虽是坐了,整个人却仍是绷得紧紧,问:“你可是在害怕?”宁星河紧抿着两片棱角分明的薄唇,坚定地摇头:“不怕,请殿下一切放心,此路沿途也有人在暗中防卫,臣等誓死保护殿下。”天纵叹口气:“你便是这样嘴硬,在我面前说句害怕又不丢人。”话虽如此,他当然知道,星河绝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此时情况不明,星河担忧的是万一遇险、所带的人手无法保护自己周全;但身为护卫首领,宁星河自是不能显出任何胆怯,否则其他人更会乱了方寸。顿了顿,他看着轻轻跃动的火焰,低声道:“我也害怕,星河,我好害怕。”篝火边,宁星河一双手陡然攥紧了衣摆,正值此时其他的护卫经过,他便一言不发,只坐直了上身,默默守在天纵身边。每到如临大敌时,宁星河下定决心拼上性命、但却仍是害怕拼上性命也保护不住所要捍卫的东西,——此时他的神情和姿态,与从前别无二致,天纵最为熟悉不过。那时天纵刚建府不久,十几岁年纪、成日没个正经事情,待在王府内,守备严密,安全自不必说;就算出府,也不过是与一拨纨绔轻狂的宗亲、世家子弟在庆都城内外厮混。天纵身为亲王,手中虽无实权,地位却是实打实的尊贵,且举止潇洒、品味不俗,庆都城中世家子弟无不爱戴,身边哪里少得了奉承陪伴的人,前呼后拥,从来没有落单的时候,因此他的侍卫们所负责的也不过开道赶车而已,无惊无险。便是在他对这种富贵闲人的生活渐渐开始感到腻味的时候,恰好萧同轩封了闵魏将军,初次戍守北境回来,他便赶紧召集一众人来,在王府备了为萧同轩接风洗尘的酒席。萧同轩长他几岁,同样是家中次子,但萧氏向来以军功著称,代有良将辈出、亦有折损伤亡,因此不似皇室和一些世家那样只重视培养嫡长子,而是对所有子嗣一视同仁,萧同轩因此有机会随着父兄去北境砺炼。按说萧同轩本也是在庆都城的蜜水里泡大的贵公子,谁知从北境军队回来,看起来竟像变了一个人:步履沉稳、气质坚韧,虽仍像从前那样待天纵亲密、谈笑风生,但说话间偶尔流露出的气势已俨然是个纵横沙场的硬朗男儿,叫年少的天纵不由敬服又羡慕,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有机会去建一番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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