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方才以棋子自比,不禁令玄业怀疑,自己的母亲是否做过什么断送母子情分的事,才让玄明心生嫉恨。
面对玄业真挚的神情,玄明内心动摇,觉得自己交代出实情,或许能取得对方的原谅。
可是,他马上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因为贵妃之死,会永远成为横在二人之间无法打开的心结,即便今日和解,恐怕也只是为将来埋下一颗随时会爆发的怨恨种子。更何况,对方稍加调查,便会查到林辰望也参与其中,那么自己要让林辰望付出代价的计划,怕是再难以实施。
沉默良久之后,面对玄业专注的凝视,玄明只是淡淡地说,“我认的母亲,唯有皇后娘娘一人,又何来逼死生母之说?”
面对这样的回答,玄业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可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你可知,母亲对你花费的心血,不比对我来得少?小时候,她每每为我缝制衣裳,便也要亲手为你缝制一件送去,绣衣本就费时,每年她总要赶在天寒之前将两件冬衣做好,为此熬过不少夜。当她顶着疲惫倦容将衣裳托侍女送去时,脸上的慈爱和幸福,我至今难忘,以至于过去一直羡慕你,有着嫡子的身份,还拥有两份母爱。可我真是竟没想到,母亲多年来的苦心,竟是付诸东流。”
——“原来自己儿时的许多衣裳,竟是贵妃亲手制出来的?”玄明脸上依然冷漠,但内心却咯噔了一下。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立府之前所穿着的衣服,确有不少编花针法不同于皇后的手艺,同时材质又远胜宫内绣房的布料。皇后称这是自己的舅母,也就是萧从将军的夫人为自己缝制的,自己也并未起疑。
成年之前,玄明偶尔在宫里遇见贵妃,对方脸上的疼爱之情,他也是记得的。只是,贵妃在自己尚是孩童之时告诉自己大皇子之案的真相,令玄明先入为主地认为,贵妃这位善于谄媚父亲的女人,最擅长逢场作戏。她把握一切时机对自己示好,不过是想要离间自己与皇后的关系,从而扳倒皇后。
而在玄明立府之后,贵妃偶尔托林府送去的物件,无外乎玉石纂刻、兽皮大袄这类更加金贵的东西,这令玄明反倒心生反感,觉得这位将自己生下的女子,在自己尚不更事时不顾自己的处境,挑拨离间意图动摇中宫地位,但在自己太子之位愈加稳固之后才又开始刻意讨好。
可是玄业刚才的一番话,骤然令他心生愧疚。
原来自己,一直曲解了贵妃的用心。
这一刻,贵妃在朝堂之上,在自己面前,望着自己那释然之中又含着幽怨、灰心之色的眼神,再一次浮现在玄明眼前。
当自己对贵妃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时,她该有多心寒呐……
可是,帝王,即便错了,也只能是对的。承认自己的错误,只会白白损耗君王的威严与权威。
这是父亲,曾告诫自己的。
玄明抬起头,迎视着玄业带着怒意的双眼,缓缓说道,“古人云,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担心贵妃娘娘当了太后,勾连不可一世的林家把持朝政架空皇权,故而密令殉葬,只是未及拟旨,便遭了不测。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遂父亲的意愿。”
“原来那传言,是真的?”玄业错愕,有些不敢相信对自己向来和蔼的父亲,竟当真会这般绝情。
玄明目光游移,未与作答。
“可父亲他已经昏迷不醒,主动权掌握在你手中。哪怕要治罪,为何不令母亲出家为尼?为何非得要她性命?”
“弑君之罪,若定了罪,还哪有不死之法?此事因贵妃娘娘而起,也因贵妃娘娘而终,算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了。而不认可此结果之人,才该是你下一步要迎接的对手。”
面对玄明这张轮廓精致却又淡泊冷漠的脸,玄业紧咬着下唇,重重点了点头。
他矗立了一息的功夫,随后愤愤甩开身后的帷帐冷冷离去。
此刻,他突然有些理解,为何父亲要叮嘱自己适时地全身而退。
玄明斜倚在榻,透过被寒风掀起的帷帐,静静注视着玄业远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不远处的帘子之后。
顿然,他紧攥的拳头卸了力气,失魂般地瘫软下去,仰面躺在床榻,面朝一无所有的营帐顶棚,头脑一片空白。
严冬的寒意,侵袭着松垮的内衫下,单薄的身体,令玄明不禁怀念玄业身体的温度。
洞开的帷帐,凌乱的床褥,冰凉的躯壳。
随着从头顶洒来的烛光熄灭,玄明轻轻闭上了双眼,只是思绪凌乱,辗转反侧。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早起鸟儿的轻鸣,如墨的夜色下,玄明迷迷糊糊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梦魇之中……
“元……盛全……”
“元盛全!”
朝晖殿内,靠着参汤、牛乳勉强支撑的宋帝,已有数日没有进食。
尽管有下人们悉心照料,日日擦身换洗衣被,可多次被排泄物浸染的床榻,还是散发出一股尸体般的异臭。
远远坐在门边的元盛全,起初还以为自己幻听了。直至宋帝第二次呼唤声响起,他才确信昏迷许久的宋帝竟再次醒了过来。
“老奴在呢!陛下,您有何吩咐?”
“你替我……替我把玄明,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