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越往后越心酸。如今只能说是为了温宪,实则是她一向有的习惯。从前怕胤祚顽皮摔了他皇阿玛的东西,这么些年,总是顺手就要给收起来的。
但她眼中稍纵即逝的悲伤,没有逃过玄烨的眼睛。皇帝立在床前等她回来,可又见她恬静地微笑着,心知彼此都在努力变得更坚强,掠过心头的伤痛要学会适应和面对。岚琪既然不提,他也不要提起来才好。便只道:“朕教训过温宪了,女儿虽要宠,可也不能不教导。朕心里有分寸,你安心养身体。”
岚琪有些意外,玄烨太忙碌,阿哥们的事都是硬挤出时间来管,公主们的事他从来不过问,今天却特地跑去宁寿宫和女儿说话。不用问也知道,他怕自己担忧,希望自己能释怀,能开心。心中暖暖的,也不再说什么矫情的话,只笑道:“那小丫头的臭脾气,没把皇上惹火了?”
玄烨朗声笑道:“怎么没生气,差点要揍她呢,这小丫头怎么这么拧巴?”但又满目宠溺的神情说,“但就是太可爱了,软软地往怀里一钻,朕哪儿还有什么脾气,听她叫几声皇阿玛,心都酥了。”
两人说着话,已稳稳地躺下。外头环春领人来熄灭蜡烛,检查炉火,之后便都退下了。屋子里静静的只有他俩,玄烨累了,身子一靠上床困倦就袭来。岚琪见他眼皮沉重,便不多说话,只记得玄烨睡着前含糊的一句话:“温宪将来要嫁在京城,这样坏脾气可不成,会给你丢脸,可你放心,朕替你看着呢。”
疲倦的男人很快就睡着,岚琪看着他安逸的睡颜,突然有哭的冲动,捂着嘴好一阵压抑后才平静。她心里曾很没道理地怨过玄烨,怨他对自己太好,好得福气溢出来,以至于牵累了孩子。可多荒唐的人才能想出这荒唐的话,岚琪为自己有过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可是玄烨……”岚琪轻轻靠在了丈夫的胳膊上,心里默默地念着,“我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即便你在我身边,即便我们还有女儿,即便我肚子正孕育新的生命,可我却还是像走到了岔路口似的,不晓得之后该走哪条路。玄烨,我从来都没这么迷茫过。”
夜渐深,永和宫的灯一盏一盏熄灭。除了门前值夜的人脚边的火炉偶尔发出炭木崩裂的声响,万籁俱静,谁都不愿打扰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可子时才过不久,永和宫的门突然被拍响。守门的小太监吓得赶紧应门,只听外头说:“咸福宫贵妃娘娘请皇上过去,小公主病了。”
消息传进来,值夜的梁公公皱眉嘀咕:“怎么又是咸福宫?”
李公公送完加急的折子便走了,为了保养身子他不再给皇帝值夜,今日轮到梁公公。前些日子的麻烦事虽没有他什么事,也连带着叫师傅训过话,近来做事更加小心,怎么就又遇上温贵妃矫情了。
然而这一次,温贵妃偏偏没有矫情。咸福宫里小公主一度停止了呼吸,如同死了一般。即便缓过一口气,也是气若游丝孱弱得不行。赶来的太医几番诊断,甚至对贵妃说了要有所准备的话。她这才吓得不知怎么好,要去请皇帝来。送话回来的人说:“说是让娘娘等一等,皇上起了就来。”
可是今晚咸福宫的消息根本就没传进德妃的寝殿,温贵妃守着女儿,一等就等到天明。
咸福宫上下彻夜未眠,小公
主的命是救过来了,可太医还是不松口,不敢保证公主一定能康复。对于襁褓里的生命而言,接下去的就是等待死亡。
温贵妃一直不像个母亲,不论是最早对八阿哥,还是对亲生子十阿哥。她至今不懂怎么照顾孩子,只有孩子高兴的时候才会和他们玩闹一下。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把乳母嬷嬷们推在前面。就连配殿里的觉禅贵人,都比她会料理孩子的事。
这一晚觉禅氏自然也没有合眼,这会儿进门来,香荷捧着食盘,里头一碗白粥并几样小菜。觉禅氏来劝温贵妃:“娘娘用些早膳吧,不然身子要撑不住了。”
温贵妃没有在孩子身边,只是独自蜷缩在窗下。听见觉禅氏的声音,抬起憔悴的双眼,青黑的眼袋和充血的眼眸,让她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嗓音也有些沙哑,干涩地出声:“皇上……来了吗?”
觉禅氏心中无奈,只好温和地说:“万岁爷上朝去了,这会儿怕是不能过来。话已经传到前头去,下了朝大概就会来。”
“大概。”温贵妃似乎只听进了这个字眼,冷笑着,“昨晚女儿要死了他也不来,今天命救过来了,他还会来吗?”
觉禅氏尽量解释着昨晚的事,说:“听闻皇上这几日连着劳累,昨天难得睡好了。底下的人都不敢惊动圣驾,但时刻都观望着咱们这儿的事。说到底是那些奴才瞒着,并不是德妃娘娘不让皇上来,或皇上不想来。”
温贵妃猛然抬头,暗沉的眼睛里露出凶戾的质疑,一字一顿地问觉禅氏:“你是在帮德妃说话吗?那一回后,你们还在继续往来吗?她给你什么好处了,你现在一心一意都要帮着她?”
觉禅氏闻言便跪下,面不改色地回应她:“那一次娘娘召嫔妾过去,是改几件袍子。娘娘她节俭,不想因为怀孕又折腾内务府为她重新做衣裳,嫔妾帮着改了几件衣服而已。至于之后的日子,嫔妾日夜都在咸福宫,或偶尔为您出去办差事,都在您眼前,哪来的工夫与德妃娘娘往来?至于好处,那日为娘娘改衣裳,娘娘赏了两把簪子,还在嫔妾屋子里。”
温贵妃听得仔细,见她滴水不漏,心想的确如此。那回德妃虽然把她喊去了,但之后觉禅氏几乎每天都在自己跟前,偶尔出去办几件事。也没听她手下的人来传话说觉禅贵人和德妃有所接触。刚才那些话,的确是冤枉她了。
而比起温贵妃想要完全掌控觉禅氏,后者显然更了解她。此刻就知道要给贵妃一个台阶下,和气地说着:“娘娘一夜不眠,实在辛苦了,您先去休息一下。嫔妾守着小公主,若是前头传话说皇上要过来,嫔妾立刻就来叫您。现在您太憔悴了,只怕见了圣驾,皇上他……”
温贵妃立刻摸摸自己的脸,紧张地说:“这副模样不能见他,我这就去睡。”她急匆匆要下来,又想到什么,问觉禅氏,“你也没睡吧?”
觉禅氏摇头:“嫔妾时不时打个盹,嫔妾没有娘娘这样尽心,实在惭愧。”
温贵妃眼神忽闪,似乎有些心虚。她是不是一整晚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女儿,天知地知。匆匆往寝殿里去,再三叮嘱冬云,一会儿皇帝若来了要快些把她叫起来准备。可是疲倦的人忐忑不安地睡过去后,一觉到了下午,醒来时,咸福宫依旧还是之前的模样。
“皇上呢?”
静悄悄的寝殿里,传出幽怨的发问,许久才有人回答她:“娘娘,皇上在乾清宫,七八个大臣在那里,听说到这会儿了连午膳都没传。”
寝殿又陷入寂静,觉禅氏手里捧着茶没敢往里走,只听一声冷笑响起,才稍稍走近几步。便见温贵妃痛苦地狰狞着笑容:“七八个大臣算什么,小公主的性命又算什么?就是闹时疫,就是远隔千里,因为四阿哥病了,他就能不顾路途遥远不顾生命安危跑回来,你们告诉我,七八个大臣算什么?”
觉禅氏手里的茶碗牢牢捧着没动,可殿内还是响起了瓷器碎裂的声音。睡醒了的人力气大得很,凡她伸手可及之处,摆设的任何东西都被掀在了地上。恐怖的声音刺激了孩子们,十阿哥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抱着奶娘哭,连摇篮里的小公主也发出了孱弱的哭声。
温贵妃似乎被惊醒了,但抱起女儿只是哭,一遍遍地说着:“额娘没用,额娘不能把你阿玛等来,不能让阿玛来看看你,你的阿玛好狠心啊……”
众人见她这样折腾孱弱的婴儿,都吓得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要分开她们母女。小公主被额娘这一闹,脸色都发青了,温贵妃却只顾着自己蜷缩在一旁难过。觉禅氏顾惜小生命,吩咐冬云:“把公主送去别的屋子,你们尽心照顾,娘娘这里我会看着的。”
当初温贵妃被八阿哥闹得发了癔症,并非外头瞎传编的谎话,她真真实实的神志不清。一年年过去,如见眼瞧着好些了,得失心巨大的落差再一次刺激了她,毫无征兆地仿佛突然又犯了病。不论是否有病,觉禅氏现在纯粹把她当病人看待,才不至于被气得半死。
温贵妃闹了一阵,疲软地安静下来。却是此刻咸福宫外说圣驾到了,连觉禅氏都觉得十分意外,只见皇帝大步走进来,真真实实地到了眼前。
玄烨见到憔悴的贵妃和满室的狼藉,不仅不以为意,脸上更有温和的笑容,宽慰她说:“太医会尽力照顾孩子,不要太担心。朕今天实在忙碌,这会儿抽空了一定要来看看你才好。至于昨晚,小梁子胆大包天没把话传到朕跟前,李总管已经打了他一顿,你也别生气了。”
原本见到皇帝,温贵妃该欣喜若狂。可屋子里摔摔打打的东西没来得及清理,她更是发髻散乱满面泪痕。即便皇帝此刻拂袖而去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偏偏皇帝对此视而不见,依旧能温和地对她说话。可温贵妃没有感觉到任何欣慰和温暖,看着皇帝的笑容,她只觉得太假。
再有皇帝那番话,到后来说是梁公公的不好,却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德妃开脱。生怕她怪永和宫拦着圣驾,生怕她迁怒到乌雅岚琪。与其说皇帝特地跑来看她,不如说皇帝是为了德妃跑这一趟。不管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说到底要紧的,是任何人都别欺负别冤枉了永和宫。
“你在照顾贵妃?”玄烨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觉禅氏,随口便说,“好好照顾贵妃,贵妃身体一直都不好,不要让她太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