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豆灯火磕磕绊绊地停在李予门前,拐杖点地的声响停下,苍老的人声紧随着敲门声响起:“见安,见安。”
李予翻身下榻,忙去门口扶老人进门:“爷爷您怎么来了?”
老人的身体枯败,像是绷紧了筋的人皮玩偶,行动滞涩僵硬,呼吸如牛喘,沉重急促。
“我听你院儿里可闹,门儿也坏了,这是怎么了?”李愚之年纪虽然大了,可耳朵不聋,适才那阵吵架声隔着一个院子他就听见了,只是脚程慢这才来晚一步。
“没事,扰着您了。”李予含糊其辞,扶老人在桌边坐下,又把灯点上。
昏黄的灯火将二人罩在其中,把黑夜隔绝在外。老人行将就木,皮肤松垮,身上大衫空荡荡,依稀可见脊柱如蜈蚣趴伏在背,一双眼睛十分浑浊,木愣无神。他的腰背佝偻,脑袋甚至弯到桌下。李予替他把拐杖放好,在地上铺了个垫子跪在一旁,给老人奉茶。
不过爬了个坐榻,李愚之就用完了浑身力气,他弓着腰,脊背更弯曲了,喘不匀的气噎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李予连忙搀着他,轻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李愚之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摩挲着找到桌板,把茶盏放回,用依旧干涩的声音问:“和谁吵架了?”
“没吵架,是李珂来了。”李予盯着眼前的地板,说,“他那性子您知道,大大咧咧的没个正形,刚才火急火燎地找过来把门都撞掉了也没说正经事,只叫人陪他上山逮兔子,我将他打发走了。今日天要黑了,门等我改日再修。”
“撒谎。”李愚之听他说完,平静地把这谎言揭穿了,“他什么性子我知道,你我更是心知肚明,就为这么点儿事儿至于发这一通火?”
李愚之低低咳嗽两声,继续说:“我听那人不像是咱们家人。”
李予没说话。
“昨儿个村里是不是来了个外地的仙长?”李愚之问。
“嗯。”李予点点头。
“是他吧?”李愚之偏过头,刚好能看全李予的脸,“他是个什么人呐?”
“听说是个大宗门的修士,叫王应觉。”李予如实回答。
“王……应觉。”李愚之又咳了起来,等着停了,又问,“为何吵起来了?”
“他把我的衣服弄坏了,我不喜欢他。”李予低着头说。
“爷爷再给你缝。”李愚之安抚道,“他欺负你了?”
“没有。”李予声音苦涩。
分明没什么,李予就是觉着委屈,他早已认清被世人遗弃的现实,然而七家的不作为还是让他心寒。
修士与天斗,与地争,与人夺,凡间本就是个无尽头的名利场。他们怎么争,怎么抢都行,唯独不能把本职忘了,偏偏就把本职忘了。这通气没必要对着王唤发作,他做不了什么。
或许说书人说得很对,李予就是个懦夫,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又在世人需要时躲在这里,充耳不闻。
只是他也问过自己,他真的有能力改变吗?再失败一次会得到原谅吗?他没有得到回答,却能猜到答案。同样的事何必再经历一次?
他是个没用的、早被遗弃的旧神。
忽然有一只大手抚上李予头顶:“别怕,那臭小子要是敢欺负你就告诉爷爷,爷爷去揍他。”
他的手干枯、黝黑,手背上凸起的血管把皮肤撑得像是扭曲爬行的蚯蚓,那么可怖,却让李予无比安心。他什么都不要再想了,安静地枕在小枕上。
惟和没有姓名,名与字都是李愚之给起的,老人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想要他平安无忧。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享受幸福的人,他的幸福一定会建立在世人的悲痛之上,死与痛才是他活着的常态。
有时候惟和会想,是不是他想要的太多了。他想要一间屋子,一只狸奴,一壶清酒,一把能听见雨声的芭蕉叶,一个能安稳睡过的午后。
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那小子哪儿去了?”李愚之说。
“他走了,不会来了。”李予道。
***
秋天过了大半,夜高日短,黄昏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红不拉叽的,还跑得飞快,转眼之间竟已入夜。
“谁?”一声轻喝自前方传来。
灯笼嬉皮笑脸地晃了过来,火光死不要脸地赶着倒贴,生生惹人讨厌。
李寻儿停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迟疑地上前,问:“仙长?您怎么在这儿?”
“出来透透气。”王唤坐在街角的石凳上,腰背膝盖有棱有角。
“哦。”李寻儿应了一声,这灯笼绝对有古怪,把她的脸照得很怪异,“原来如此。”
风呼呼地吹,几片落叶转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