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咖啡粉被均匀地铺在了烧杯的底部,慢慢注入净化水,直到刻度达到400毫升。然后,整个烧杯被架在了三脚架上,用本森灯慢慢加热。安提瓜咖啡的浓香很快就飘遍了整座办公室。这种磨碎的咖啡豆产自黑斯雷夫群岛,带有一种独特的动物香气。在60余年前的群岛解放宣言后,产量出现了断崖式下跌。“露西亚女士在从黑斯雷夫群岛进口虚海水晶的时候给我捎了一盒,已经快喝完了。”鲍尔斯教授在蒸汽飘散出来后把本森灯的火调小。“准确来说,我要的是水晶水胆里的虚海古生物样本,水晶都被分给下位魔学系四年级生当材料了。”深色皮肤,眼神迷离的神秘学副教授露西亚女士下嘴唇上有一道刺青,这让瑞文想起了那天在艳阳街贩卖梦者之屋鲜花的商贩。“怪不得最近神秘学系四年级开始流传虚海诅咒,都第五个了。”鲍尔斯教授的太太柯琳从长褂下伸出涂了红指甲油的手,替他把烧杯咖啡拿下来。“只是脸变得有点像鱼而已。这是不尊重材料应得的教训。”露西亚女士轻蔑地哼了一声。她的开叉裙摆也开始蠕动。瑞文见过这种遗产,在许德拉会所的倒霉西装男身上,四根细细的黑触须,卷起烧杯递到瑞文面前。瑞文看着烧杯里打转的咖啡色小泡沫,和代替搅拌棒的玻璃棒。墙壁上两名学者的影子动来动去,一个有四只手,一个有六只“手”。他打量了一下自己仅有的两只手,然后注意到了身后的一大排切片标本,连同四肢,共有28片,砌在注满防腐液的玻璃砖里,依序排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卡尔皮囊,和那天他在皮克曼画像前看见的一模一样,嘴从中间分开,脸部烂得不成样子。内脏和骨头放在另一处,同样经过了严谨的防腐处理。另一个烧杯递到了卡梅隆手中。见两名教授还不打算进入正题,瑞文率先开口道:“请问莫尼和赫伯特的状况怎么样了?”“莫尼处于一种很难解释的状况。我不确定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如果用曾经的精神学来说,有点接近人格分裂。他的身体里好像住进了一个不一样的灵魂,一个好动,富有冒险精神的人,而记忆全都搅在了一起,难以分辨。”鲍尔斯教授回答道。瑞文立刻联想到了自己的“愈合之触”。当初,莫尼在仓库里实实在在地死了一次,喉咙被一把小刀穿过。难道是自己在把致命伤复原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或者“愈合之触”处理不了灵魂这么高级的东西出岔子了?不过,从那家伙在旅馆的表现,他这个全新的人格应该算是友善,可能比原来那个还好一点。坏消息是,“灰衣天使”的一条线索断了。不过还有一个赫伯特。自从在梦里听见妹妹瑞雪可能和“天使格蕾”扯上关系,瑞文就暗下决心,早晚要把这祸根从梦境和现实里都给铲掉。“赫伯特的情况则是另外一回事。在其中一段时间里,他表现得懦弱、安静、与世无争,但是,他会突然陷入昏死状态,这占据了一天百分之60左右的时间。除非自己醒来,否则什么办法都没法唤醒他。”瑞文下意识地咬了一下食指,思索片刻,把这人的问题归到了无皮者高尔的死亡上。经过事后的推论,他认定,由始至终,能操纵“木偶”的就只有自己和无皮者高尔。这个推断主要基于赫伯特医生的五指上老茧的不均匀分布,并不像长期练习过操纵“木偶”,连自己练了两天之后,手指上都磨出了茧子。由此,可以判断无皮者高尔通过某种方式和赫伯特医生共享了一具身体,而赫伯特医生的意识也寄宿到了对方的身体上。就连被制服后,高尔的意识还跳出来说了点谎话,误导了自己的一些判断。他当时应该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嘿嘿”时就察觉到不对劲的。现在高尔死了,赫伯特也并没有完全捡回身体的主导权。幸亏,意识还在,还能进一步逼问出些东西来。如果实在没什么有用信息瑞文心中又打起了再做一具“木偶”的算盘。上一具还没玩过瘾呢。他调整表情,压住内心恶趣味的欲念,表示了感谢:“感激不尽,我的助手会帮我解决掉这根难啃的硬骨头。对了,您和露西亚女士找我来分别是?”鲍尔斯教授和露西亚女士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由主场的教授开始说起:“我在解剖卡尔尸体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和你似乎有着莫大的关系,瑞文先生。”他在讲话的时候,小动作全都由柯琳的手来做,在半空中挥来挥去。“请,看这个。”他带着手套,小心地把其中一块玻璃砖上的螺丝拧开,用镊子轻轻地把皮囊胸部的部分掀开——不知为何,这让瑞文想起了梦里吃的整只鱿鱼大吊桶,同样是挖空了竖着切片。,!卡尔的皮肤内侧,有着密密麻麻的淤紫色花纹,歪歪曲曲,就像一条条虫子。但仔细一看,所有的花纹都以不同的角度拼成了一个名字:“瑞文”这个人的皮肤内侧,有着无数个自己的名字。嘶瑞文看得头皮发麻,差点就要不认识自己的名字怎么拼了。他的确听说过,有出身新德市,闲得没事干的地底疯子在皮肤上纹满爱人的名字,以表爱意。可是这且不论“永恒”怎么做到的,它也太“爱”我了点吧!接下来,他在鲍尔斯教授的引导下,依次在心脏、肝脏、骨头乃至一些完全说不出口的标本上都看见了疑似自己名字的淤紫色花纹。有些“笔迹”沉稳内敛,有些潦草接近疯狂。毫不夸张地说,这人已经完全变成“瑞文”了,至少单看身体内部,不会有人怀疑他是其他什么人。“就算卡尔体内是完全随机没有任何意思的字符,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案例。”鲍尔斯教授略带激动地说道。但一眼看去,比他更激动的是柯琳的手,就差撕下丈夫的嘴贴到自己手上说话了。瑞文点了点头,心里更加清楚,以后恐怕自己去什么地方,都得至少有一个人在身边陪伴。一个能轻松制止自己干出任何疯狂举动的人。他用眼角瞄了卡梅隆一眼,后者面带微笑喝着烧杯咖啡。轮到了露西亚女士,她的下嘴唇蠕动时,上面的纹身就像一株不断重复着发芽开花,落叶枯萎的植物:“瑞文先生,你能为我详细地描述一下召唤独立存在克图鲁以斯的那座地下祭台吗?这是从未收录在合法记载里的上位魔学仪式,我希望能够留作参考。”“我是不会刁难你的,只需要用普通人的口吻描述你的所见所闻就好。”现有的一定神秘学知识足够让瑞文把事情描述得相对专业,但他不打算班门弄斧。他依次描述了地下的大小嚎叫天使雕像,地面上会发光的符文,作为祭品的旅馆宾客,疑似作为引子的大量“极度渴血的线虫”,还有被线虫吞噬的无皮者高尔。讲完之后,露西亚女士还在等他继续。待自己微微颔首,示意已经没有后续时,她奇怪地问道:“就这样?”“我亲眼目睹的就只有这些。”瑞文实话实说道。“那联系独立存在的咒语呢?仪式动作呢?听起来时间也很随便。这可是‘钻越时空的血红魔虫’,除非它本身就有来的意愿,否则这种半吊子的上位魔学仪式几乎不可能会成功。”她的语气听起来差一点就是骂人了。显然,这半吊子的仪式是对她专业的一种侮辱。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问题,瑞文都决定在愠怒的女士面前事先道歉:“十分抱歉,女士。‘钻越时空的血红魔虫’是?”“各种记载里对克图鲁以斯最常用的一个尊称。关于祂的记载很少,主要是因为祂钻越地底和时间的特性,特别不好观测。”但是“绯红侦探”还没等自己做些什么就给干掉了瑞文在心中默默将上位者的实力排在了比独立存在高出很多,仅次于上位存在的地方。自己一个月前遇到的那团由野狗组成的黑雾,可能也是独立存在这一级别。不过,“绯红侦探”的能力应该对祂束手无策。所以也可能只是刚好完全克制,毕竟对方的尊称里带了个“血”字,正好撞上“绯红”的枪口。趁着露西亚女士的怒气降下去,瑞文趁机抛出了自己的一个请求:“露西亚女士,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偶尔旁听您的一些专业课吗?在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后,我觉得我有兴趣深入了解神秘学,哪怕只是理论知识,哪怕一辈子也接触不到那些高深的咒术也好。”自己想了解的也只有深层理论知识,实践方面完全没必要。露西亚女士心情一下好了不少,随和地点了点头:“你的态度比我大多数学生好得多,他们一心求成,扑在那些上位魔学的即时效果上,却忽略了魔学深奥的本质。”“你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吧,不比我多数学生显老,混进来也没什么。每周周五,晨昏6点到9点,记得抄笔记,我会抽查和小考,你也不例外。”小考自己只在妹妹瑞雪口中听过这种富有学园风情的字眼。露西亚女士眯了眯眼睛,猫一样的琥珀色瞳孔在长睫毛下闪烁。“不用紧张,不会有什么严厉的惩罚,最多也就是变得有点像鱼,或者说话总要重复两遍,像黑斯雷夫大鹦鹉一样,血肉变成蓝色的,带上一点麝香味。隔壁那帮先锋派学者,可是动不动要挖脑子。”“阿嚏!”讲台上的先锋派学者阿加雷斯突然打了个大喷嚏。琳和丈夫凯恩在台下小声交流着,议论台上报告的合理度和实用度。别的姑且不论,凯恩在学术上相当靠得住。,!目前的学术交流会上,先锋派学者们针对未知微生物的主流看法分为了三大派。第一个是太阳辐射派,主张微生物的出现和烈日辐射周期变化有关。这种东西可能一直沉眠在土壤中,辐射的特定波长赋予了它们活性。第二个是独立存在派,主张的是微生物来源于一个未被观测到的独立存在。他们手持的有效论据相对较少,关于进一步求证问题,则多半表示日后会向地底学者请求观测报告。第三个是遗产派,他们的主张是这种微生物可能来源于具备感染性的遗产,就像多年前大流行的黑点病一样。为此,他们罗列出了一大堆过往的感染性遗产报告,并指出了不少相似点,并不约而同地以关注遗产危害问题作为报告的结语。台上的阿加雷斯教授就是大力支持遗产派的学者。他作为非学者世家拼搏上来的植物学界权威人士,拥有相当高的话语权。他的主要研究对象就是黑莲,旁边的展柜里放着一些被证明有问题的黑莲种子,以及多张显微镜下的图片。展柜内部相当干燥,玻璃是加厚的,确保不会泄出任何一丝气味或其他东西。“就算最后什么实质结果都没得出,他们也要把那颗脑子送出去。”凯恩小声地说道:“阿夏古雷的脑子保存期快到极限了,必须得找到一个宿主。我个人觉得,他们早就内定了阿加雷斯教授。”“嗯”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奥贝伦植物学之父”的大脑不仅是知识,更是该领域的最高权威代名词。尽管先锋派宣扬知识面前人人平等,但也绝不会把这个象征随随便便送给想法出众的无名之辈。这都只是内定好的流程。这时,她看见墙上慢慢萌现了一些蜿蜒的黑色影子,就像支起身子的蛇,头部逐渐绽开,裂为数十瓣。那些展柜里的黑莲种子,似乎在凭空抽芽开花。:()然后侦探陷入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