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料到姜澜云竟是个好本事的,短短几日就能查到这么多证据,桩桩件件还都是冲着要他命来的,但这几日不管大理寺怎么严刑审讯,他可是一桩罪都没认,现在眼看事情有了转机,更不可能认了,于是说:“此事冤枉啊!往北一路本就是大漠,粮草里掺了沙子也是常有的事,这燕北每年向户部要钱,只是户部所拨总不如愿,他们这是柿子挑软的捏,要我的命啊!”
武德候叫得凄惨,仿佛真是要被人冤死了。
“原来如此,燕北要害你,朔东也要害你,侯爷真是个人物啊。”程慕宁的语气感慨,却更像是一种讽刺,她道:“本宫只是好奇,上年冬日就发生的事,怎么没有燕北的折子呈到御前?怎么现在才叫大理寺查出来呢,是燕北王大度,按下不发,还是折子呈不到御前呢?”
“这——”也是怪了,她问话的力度远不及大理寺的刑讯官,但心平气温得让人胆寒,武德候咽了咽唾沫,勉强镇定道:“燕北路途遥远,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边境的呈报要送进京,不知要经多少人的手,出了纰漏也……应该是有的,况且……”
“圣上高居庙堂,眼观八方,公主又怎么知道这消息没有递到御前?倘若圣上明知而不发,不正说明我的清白?公主要是不信,不若……问问圣上?”
圣上两个字,被武德候咬得意味深长。
程慕宁没再说话,只是长久地看着他。半响才笑起来,“随口一问罢了,侯爷不必紧张。对了——”
她温声道:“菜里没毒,侯爷放心用吧。”
……
出了审讯室,程慕宁脸上就没了情绪。
她这趟出宫没声张,随行不过几个当值的禁军,来去轻便。上了马车,见银竹几次张嘴,程慕宁侧眸看她一眼,缓了缓道:“你是不是想问,御前有许敬卿的人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裴绍同样行走御前,燕北的事又有朔东插手,他不可能不知情,为何不亲自报给圣上?”
银竹沉吟,“若是殿帅报了,或许……”
“或许圣上就能早早问罪武德候?”程慕宁撇过头,似是觉得好笑,“在朝为官没有不树敌的,武德候暗地里那些勾当,你以为桩桩件件都能瞒天过海?文武百官,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上折弹劾过他吗,圣上对武德候的所作所为,当真毫不知情?”
银竹顿悟,“圣上是……不想得罪许相。”
程慕宁没有正面回答,她推开窗,让风吹进来,“圣上不愿深究,就算是三司也不好随意动手。何况殿前司不是大理寺,没有审讯断案的权力,既然奏请圣裁无用,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的语气有些冷。
银竹默了默,轻叹道:“朝廷后来拨给朔东的军饷比往年多出三成,现在想来,圣上也是有心弥补。”
“欲盖弥彰。”程慕宁看向窗外。
马车已经行至大街上,银竹顺着程慕宁的视线,看到那座挂着葛府牌匾的宅邸,稍稍一顿,“公主可要下去看看?回京这么些日子,还没有拜访过太傅。”
程慕宁收回目光,随手拿起小几上的团扇,心事重重地说:“不用了,老师这么多年操够了心,好不容易有闲暇,就让他好好休养吧。”
马车到了宫门外,正逢禁军换防,程慕宁远远看到了卫蔺,她脚下一顿,又等了等,没有看到想看的人,才径直步入宫门。回到扶鸾宫,程慕宁屏退了众人,独留纪芳在跟前。
纪芳喜眉笑眼道:“公主可是有吩咐?”
纪芳是御前的人,圣上将他放在公主跟前,其用心可想而知,他始终担心公主心存芥蒂不肯用他,可近来公主待他并无刻意冷落,眼看有得用的趋势,自是喜不自胜。
程慕宁看他发亮的眼神,把手里的账本递上去,“你看看。”
纪芳这几日跟着程慕宁没少看账,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翻开一看,脸色有瞬间的僵滞,但他很快就装作若无其事,道:“这是内库的账目,户部怎么将这个也送来了。”
“我就一个问题。”程慕宁这回没有与他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内库过去三年的账,为什么和圣上挪给户部的那笔完全对不上?圣上那笔钱,是从哪来的?”
前两个月户部实在捉襟见肘,圣上没了法子,于是挪用内库给国库,宫中也因此缩减开支,相当于是圣上省了自己的用度给朝廷,此事百官称赞,都说君主贤德,但不看账的人不会知道,宫里这几年的开支极大,内库根本所剩无几,哪有那么多钱给户部。内库出纳又由内侍省掌管,纪芳要说他不清楚,那真是把人当傻子糊弄了。
短短一刹那,纪芳的呼吸乱了好几下,但到底是侍奉皇帝的人,这时还能保持镇定,赔笑道:“公主,历来国君都有自己的私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是啊,私房钱么,谁没有。”程慕宁眉眼结了冰,“但朝廷穷得叮当响,圣上的私库还能掏出这么一笔,好了不得,三年前我可没见过这笔钱,看来我走之后,圣上是走财运了,别不是我挡了他的财运吧?”
她最后那句似笑非笑,语气凉到极致,纪芳扑通一下跪了地,他是最擅长审时度势的人,“公、公主……”
程慕宁看着他,“我再问你一次,到底哪儿来的?”
纪芳抽泣着把头重重磕在地上,那一下沉重响亮,仿佛一记重锤,把程慕宁那一点残存的希冀砸了个稀碎。她藏在袖中的手不住颤抖,转过身去,没有眨眼,眼泪已然掉在地上。
“所以,武德候到底往宫里送了多少?”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平静到几乎没有波动,似乎也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